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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方鼎中的木柴燃尽,鼎中只剩一堆烧得泛红的残渣,余温尚存。

须发垂地的老者还未走出祠堂。

谢湖生不喜欢等人太久,一步洞庭落在宗祠口,迈步就要进去。

君不白怕他单枪匹马闯进去,扰了他人宗祠的清净,被老者呵斥,轻功点地随在身后。

宗祠里燃着古味檀香,墙壁两侧鱼油熬制的油灯烛光荧荧。

曲径通幽,可挡住门外寒风侵袭。两人紧走几步,室内逐渐开阔通明,有数座石像林列两旁,石像有仙人骑鹤、仙人架云,仙人挽星辰,仙人羽化飞升。仙人模样斑驳,暗处长着青苔,应是多年之前雕刻建造。

谢湖生轻笑一声:“你说东陆那些一心求道的牛鼻子要是看到这些石像,不得扑通跪在地上,念几声无量天尊啊。”

千年前有寻仙之人迁岛而居,求证仙道,此地有仙人石像,不足为奇,君不白轻声回道:“这估计是东陆哪位求仙的道长南下云游,瞧见这仙家福地,才动了隐居于此的念头,铸造仙府,求仙问道吧。”

二人又前行几步,山壁有浮彩壁画,五色云图依次讲述太湖仙岛一脉传承由来。

路中央有瑞兽香炉一顶,烟云吞吐,让五色云图飘然玄妙,仿若仙境一般,人入其中,心思沉静,一心向道。

仙家福地,总是有股子阴森,谢湖生拳风吹散烟云,云图所述之事清晰映入眼帘。谢湖生抬眼扫过墙上所有五色云图。

紧挨古朴石门的第二幅云图上,有仙人坠下云端,行于水面之上,与一个撑船打渔的渔家女相视而笑,再后是仙人娶妻生子,儿孙绕膝。

这幅云图谢湖生很是喜欢,欣赏道:“这幅画上的倒是跟我和我家阿墨挺像的。你看这仙人,肯定是修习途中突然脑子开了窍,觉得长生路太无趣,索性舍弃仙缘,下山入凡尘,结果在太湖一眼看上打渔的女子,然后娶回家,生了十个八个孩子,一家人在这太湖上美滋滋地过着小日子,就这样过了一千年,一代传一代,才有了如今的镜玄阁。”

听谢湖生话中之音,他对长生并无渴求,君不白不解道:“世人都想一步入长生,你不想么?”

云图已看完,谢湖生转身走向石门,满口拒绝,“不想,这一生在洞庭湖陪着我家阿墨,天气好的时候她在湖面打鱼,我在湖底练拳,天气不好的时候她在家补网,我还去湖底练拳,然后再生十个八个儿子,我教他们练拳,这就挺好。若是我一个人长生啊,实在太孤单了。”

谢湖生张嘴闭嘴都是我家阿墨,君不白打趣道:“可是你家阿墨做饭那么难吃,你能受得了么?”

谢湖生一本正经回道:“那有什么,或许哪天我吃习惯了,也就不觉得难吃了。”

君不白轻功点地,拉进与谢湖生的身距,挖苦道:“那以后你跟你家阿墨生得那些个儿子可从小就没口福喽。”

谢湖生握拳怒眉道:“那也是他们娘亲自下厨做的,哪个小崽子敢当面说难吃,老子不揍死他。”

君不白笑出眼泪。

二十年后,没有百晓生的江湖,登上江湖榜第二至第五位的谢家四子,每位身旁都紧随着一位天下楼的厨娘,小时候吃过太多苦,每每吃上一顿美味,都会热泪盈眶。

谈笑间,君不白和谢湖生已迈入石门之中,门后是镜玄阁的先祖牌位,须发垂地的老者蒲地而跪,屋中有仙人浮于烟上,口颂通玄古文。

东陆的道士最好故弄玄虚,谢湖生想上前一探真假,被君不白扯住衣袖,低声道:“他人宗祠,还是收敛些好。”

须发垂地的老者听见背后有人言,微微回身望向二人,并不惊奇,也不出声,正回身子,伏地安静听完先祖教诲,待先人远去,才握紧拐杖,杵地而起,拐杖尾端轻点地面,烟云消散,列位先祖牌位前灿如莲花的贡香落下一段两指长的香灰。

谢湖生不耐烦道:“老头,你再耽搁些时辰,怕是太湖仙岛都要没了。”

老者不喜不悲,面朝谢湖生,蒲地跪拜,双手捧起拐杖,低头,须发在地上折出几道,“先祖教诲,太湖仙岛此番劫难,非谢湖主不能平,此事之后,这太湖自是送于谢湖主做主。”

谢湖生听得云里雾里,“你这老头是被烟呛糊涂了吧。”

老者一时语塞,目光转向君不白,嘴角噙动,示意他在一旁施以援手。

君不白也是一头雾水,轻咳一声,化解尴尬,“老丈还是先说说如何安抚湖底那位吧,这太湖易主之事等祸事了解之后再详谈也不迟。”

老者年老迟钝,细想半晌才开口道:“方才已燃向求问过我家数位先祖,千年前,确实有位先祖曾忧心过湖底那位醒来掀翻太湖仙岛一事,穷极一生写下一本浮云古卷,上面记载着一劳永逸的法子,可以助我镜玄阁一绝后患。”

君不白急声问道:“那古卷现在何处?”

老者伸指指向远处,“就藏在镜玄阁中。”

镜玄阁已经坍塌,君不白轻瞥一眼身旁的谢湖生,以为是他的拳风轰塌镜玄阁,叹气道:“那镜玄阁已尽数毁了。”

须发垂地的老者一脸难以置信,从地上跳起,捏着拐杖,一路小跑出了祠堂,在护栏前遮住额头眺望,远处当真不见镜玄阁踪迹,

老者一辈子修道,讲究净口沉心,世代相传的镜玄阁,在他这一代被毁,此时也不顾破除禁忌,积压多年的脏话也在从胸中喷薄而出, “他娘的,是哪个王八羔子毁了老子的镜玄阁。”

老者越骂越起劲,须发卷动风声。

君不白与谢湖生追出宗祠。

眼前不见镜玄阁,谢湖生脸斜向一旁,卑陬失色,以为是自己那一拳轰碎镜玄阁。

老者口吐污秽之言,实在难以入耳,君不白打圆场道:“老丈,切莫动气,眼下湖底那位才是心头事,除了浮云古卷,可还有别的法子。”

老者收声,意犹未尽,悲怆转身,“先人只说浮云古卷有所记载,再无他法。”

谢湖生回声呛道:“你这先人可够坑的啊。”一想镜玄阁毁于自己手中,声音渐弱。

一股冷风拂过脸颊,鬓角浮动,君不白蓦然想隋定风的春风化雨,他与守湖老者在湖岸大打出手,那藏于镜玄阁的浮云古卷他二人可能知晓线索,御剑而起,“你我速去太湖东侧,浮云古卷可能会在那。”

一剑破空而去,谢湖生也不多问,一步洞庭追去。

见二人远去,老者在护栏前定身,将整片太湖之景尽收眼底,喃喃自语道:“若当年先祖不恋尘世,如今我这一族也不会借助他人之手来平定祸乱吧。”

老者望着湖面,怅然若失,望上片刻,心中悲凉万分,转身,抬腿往宗祠走去。

青铜方鼎旁,有一袭黑影闪过,往方鼎中投入几块厚实的木料,余温尚存的鼎中,火势再起,燃出壮阔的火花。

老者听见动静,折回护栏旁,俯瞰黑影,慈眉善目道:“几时回来的。”

黑影扯下面巾,抬头笑道:“老祖,远山今日刚回来。”

渔樵江渚上,太湖镜玄阁一脉,本姓为江。

老者须发被风吹动,仙气盎然,“没先回家看看你家丫头啊。”

江远山挠头一笑:“没呢,先来给老祖请个安,待会就回去。”

老者眼角皱纹堆垒,“我这无事,早些回家吧,别让你家丫头等急眼了,咱们这岛中啊,就她性子最急躁。”

江远山摸向怀中用桐油纸捆扎好的花布,宠溺道:“小孩子么,生性活泼些挺好,不易得病。这不我都送她去学堂跟夫子识文断字了,等再大些,自然就文静了。”

“既然见都见了,早些回吧,我要清修了。”

老者摆手,转过身子往宗祠中走。

江远山一改神态,面色阴寒,覆回面巾,凭风掠上护栏,一掌将老者拍晕过去,轻松扛在肩头,步入宗祠中。

仙岛腹地,荷塘院中。

妇人在厨房油锅中炸藕花鱼,小丫头赌气,躲在自己屋中捶打布条缝制的虎头玩偶。

藕花鱼是开春时投入鱼苗,等荷花开时,花瓣随风落入池塘,鱼儿啃食,体肥肉美,没有半点土腥味,自带一股香甜。

一碟藕花鱼炸好,妇人去荷塘折一枝莲蓬,剥出莲子,将杂物丢去灶膛中燃尽,再淘上半碗米,一同放入瓦罐中煨煮,小丫头最喜欢藕花鱼和莲子粥。今日阿爹没回来,她不开心,妇人想着,这两样她喜欢的美味一并做了,总能让她开心起来。

一阵风吹入屋中。

小丫头单手提着虎头玩偶,赤脚跑出屋子,满眼雀跃,在荷塘空地上垫脚以盼,院门处还是空无一人,失落地走回屋子。

妇人捏起嗓音,学着孩童的语调,“小鱼,你猜阿娘给你做了什么,是你最喜欢的藕花鱼和莲子粥哦。”

江小鱼垂头走向屋子,眼中泪珠打转,“可是我想等阿爹一起回来吃。”

小丫头哭丧着走回房中,一头载在塌上,将手中阿爹买的虎头玩偶扔得远远地,“阿爹个大骗子,说好今天回来的。骗子,大骗子。”

胡乱发泄一通,困意袭来,眼皮慢慢合上,渐渐睡去。

妇人在厨房熬粥,瓦罐中粥米咕嘟作响。一阵风吹动鱼塘,妇人面色突变,跑出屋子。

鱼塘空地上,一卷桐油纸捆扎好的花布上放着一枚玉质的簪子。

“当真不回来了么!”妇人跌坐在地上,六神无主,厨房粥米鬻出瓦罐,被炉火烧成灰迹。

小丫头的屋子里,被她丢掉的虎头玩偶,又回到她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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