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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城。

一马绝尘而来,险些撞翻路上无辜的行人。

虎背虬髯的背刀客在天下楼门前勒绳停下,刀客不似江南男子的温软儒雅,带着西北荒蛮之地的鲁莽粗犷,走惯了江湖,带着匪气,抛一锭碎银子给门前迎客的伙计,粗中带细道:“老子这马要寄养三日,记得喂最上等的草料。”

天下楼外红底金字的水牌子写着“衣冠不整者不得入楼”。

要入天下楼,就得守规矩。

刀客翻身下马,在门前整理妆容,跺去鞋底的泥巴,拍掉身上厚实的浮土,浮土太厚,呛得刀客连咳几声,等尘埃落地,又啐两口唾沫将头发梳理平整,挤出笑意,迈步进楼。

一层楼是打尖赶路的江湖客,刀客未停留,径直上楼。

二层楼是江湖名士常待的地方,刀客要在苏州暂留三日,二层楼能听得到些他想打听的事。

上楼,寻一张靠窗的桌子,连着赶路好几日,风餐露宿,闻见楼里扑鼻的饭香味,口水泛滥成河,顾不上打听消息,解下刀横在桌角,粗声喊伙计要一条脆烧猪肘,一只烧鸡,一坛子烧酒。

刀客邻桌是位青衫公子,一桌子海味河鲜,白水清煮,看着属实寡淡。青衫公子夹一块白嫩鱼肉,慢裹一层料碟中的薄酱油,放入嘴中细品。

刀客看不得这文绉绉的吃法,吃肉就得抱着啃,满嘴流油那才过瘾。

一盏茶功夫,跑堂伙计端来猪肘烧鸡,外加一坛上好烧酒。

刀客先灌几口烧酒,吃相粗鲁,酒水顺脖子流淌,打湿前襟,刀客不理会,搁下酒坛,抱起猪肘狂啃。

靠墙一桌江湖客喝酒闲谈,整个二层楼都能听见。

书生模样的枯瘦秀才在桌前抄送金刚经,秀才身上长衫洗得发白,缝着两个极丑的补丁,手中笔杆秀气,墨迹也秀气,娓娓讲道:“江湖传闻,洞庭湖主谢湖生已现身苏州,不日会前往太湖仙岛,迎战镜玄阁。”

一旁吃蟹的富家公子搂着两名烟花女子,女子一个剥蟹,一个喂他,“秃笔秀才,五日前,你也说归农山庄百晓生现身苏州,害得老子苦等了好几日,连根毛都没见着。”

书生提笔甩出一滴浓墨,重音提醒道:“在下是秀笔书生,不是秃笔秀才。”

墨珠飞向富家公子,剥蟹女子有些慌神,朝富家公子怀中躲去,富家公子揽在剥蟹女子腰间的手抬起,指若游龙,微微弹指,浓墨折返,飞回秀笔书生的桌面。

富家公子收回手,探入剥蟹女子的脖领中,轻抚女子后背,女子肌肤柔嫩细滑。富家公子嘲讽道:“秃笔秀才,这墨石可金贵着呢,别浪费,就这一滴,你得卖多少豆腐才能挣回来啊。”

秀笔书生将墨珠引入笔尖,写下几笔经文,嘴上功夫不减:“王公子的游龙探花手又精进不少,你这套女人身上练出的功夫,出门时可得谨慎点,小心被有情司盯上。”

虬髯刀客啃完肘子,拽下一只鸡腿,插嘴道:“秀笔书生,你刚说谢湖生来了苏州,可当真。”

书生搁下笔,从桌边碗碟中捡出一块卤水豆腐,扔进嘴中,呡出滋味,起身朝刀客施礼,“秀笔书生潘如许,谢湖主来苏州的消息,绝对可靠。看前辈的装扮,是从关外来的。”

关外没有这般繁文缛节,刀客啃一嘴鸡腿,摆手让他坐下,粗声回道:“关外刀客崔朋山,不足挂齿。”

秀笔书生潘如许调转位置,与刀客遥相对视,依旧抄写经书,“崔前辈不远万里下江南,找谢湖主所为何事。”

关外刀客崔鹏山吐出一块鸡骨头,霸气道:“百晓生的江湖榜老子不满意,谢湖生那个江湖后生都能排第五,想找他较量一番。”

富家公子在一旁阴阳怪气道:“前辈所言甚是,今年的江湖榜确实离谱,他谢湖生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子,毛都没长齐,怎得就上了江湖榜,排在第五位。”

秀笔书生潘如许叩一声桌面,好心提醒道:“王公子,隔墙有耳,慎言。前几日南水路打家劫舍的贼人被拔去不少寨子,纷纷入籍做了良民,据说便是谢岛主所为。”

贵公子努嘴,让剥蟹女子给他剥一个蟹钳,不屑道:“就谢家那螃蟹拳。”

秀笔书生再次叩动桌面,“你早晚会死在那张嘴上。”

关外刀客灌一口烈酒,囫囵吞下半只烧鸡,咧嘴道:“螃蟹拳,这谢家的拳听着也不怎么样。”

秀笔书生潘如许面色如纸,惨白道:“前辈莫听信他人之言,谢湖主的拳非比寻常。”

关外刀客崔鹏山咬碎鸡架,吞入腹中,牙关咯嘣乱响,“怎得个非比寻常。”

“能一拳定江湖那种。”邻桌吃鱼的青衫公子搁下筷子,从袖中摸出一枚珍珠结了饭钱。起身,凝望三人。

关外刀客崔鹏山扯开凳子,单腿横跨,直言不讳道:“小子,这么说你见过谢湖生。”

青衫公子歪头一笑,“何止见过。”

秀笔书生潘如许抄经文的纸上落下一滴残墨,晕成一团,颤巍巍道:“您就是谢湖主。”

青衫公子抬手握拳,拳骨嶙峋,玩味道:“在下便是,洞庭湖谢家,谢湖生。”

谢湖生道出名号,摆出拳架。

富家公子脸色煞白,连连赔礼:“方才是在下酒后失言,还望谢湖主海涵。”

“谢家的拳确实叫螃蟹拳,不过这螃蟹啊,可是横行无忌的。”谢湖生递出一拳,拳风刚烈,富家公子还未反应,已连同身前桌椅砸向墙面。整面砖墙被拳风撕裂,富家公子跌落在街上,胸骨尽碎。

两名烟花女子被拳风扫过,晕死过去。

刚才意气风发的关外刀客崔鹏山面如死灰,摸向刀柄,故作镇定道:“谢湖生,这天下楼的规矩,不得在楼里动武,你不知么。”

谢湖生捏响拳骨,再次摆出拳架,不屑道:“行走江湖,在下的拳便是规矩。”

谢湖生递出一拳。

关外刀客崔鹏山被一阵春风卷起,移至楼梯旁,着青绿色衣衫的男子从三层楼走下,“倘若天下楼有怠客之处,自会赔礼。不过任何人入了我天下楼,都需行我天下楼之规矩,谢湖主虽然榜上有名,但也不能破了规矩啊。”

谢湖生收拳,挺直腰杆,问道:“你是何人。”

男子抱拳回礼,“苏州天下楼,三层楼伙计,隋定风。”

谢湖生神态散漫,轻笑道:“隋家的春风化雨看着是挺花哨的。”

隋定风一脸正色,“可能我们隋家懂得分寸,没有谢家那样横行无忌。”

“桌上那颗珍珠算是在下的赔偿。”守在天下楼三层楼的隋定风现身,拳自然不能打得顺心,谢湖生跳出窗子,一步便是千里之外。

“隋大哥,你与谢湖生当真打起来,谁胜算更高。”二层楼守层伙计柳芸娘从楼梯口现身,本是她去调停,但谢湖生身在江湖榜,算三层楼的贵客,只能请隋定风平定风波。

“无我境高手,不是你我能撼动的。”隋定风冷冷丢下一句,踱回三层楼。

二楼墙壁被贯穿,不能再迎客,柳芸娘唤跑堂伙计去安抚客人,转身飞入后院。

后院厨房,楼万春在熬制鱼汤,鲜嫩奶白的鱼汤用小火吊煮,香味飘临。

柳芸娘步入厨房,在楼万春身旁耳语,“楼主,出事了。”

楼万春将鱼汤交予一旁的大厨,走出厨房,飞上屋檐,停在被谢湖生一拳轰碎的墙外,面色凝重,街上死去的富家公子身旁围满行人。

柳芸娘飞身上前,瞥上一眼,闷声道:“死得是琅琊王家的二公子,需要知会一声金陵天下楼那边么?”

楼万春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丢给柳芸娘,“速去找人,带我的信物去往金陵。”

柳芸娘接过令牌,飞入楼中,片刻功夫,天下楼侧门,一匹汗血良驹绝尘而去。

楼万春仰头,朝三层楼喊道:“定风,速去一趟长江入海处,喊楼主回来。”

君不白在长江入海处参悟无我境,此时也得知会他一声。

三层楼有扇窗户被风吹开,一道青影掠向东方。

楼万春跳下屋檐,驱散行人,解下身上杨妈妈新做的衣衫,将王公子尸身遮盖,叹声道:“谢湖主,您这一拳,搅得江湖不再安宁啊。”

二层楼上,秀笔书生潘如许失魂一般走下楼,迈入临街卖菜的巷子,支起巷口与人代写信笺的书摊,一遍遍抄写金刚经。

关外刀客崔鹏山抱着刀,解下拴马柱上的马,腿肚哆嗦,几次都没跨上去,索性牵绳,跌跌撞撞走进人群。

二层楼守层伙计柳芸娘差人将那两名昏死过去的烟花女子送回原处,在楼下换上歇业的牌子。

一层楼打尖的客人已陆续离开,一层楼守层伙计谢灵远拨弄算盘,折算今日的损耗。

苏州太湖之上,青衫公子谢湖生踏水走去湖心,湖心宽广,无风无船。

远处,太湖仙岛,镜玄阁耸入云端的屋檐上,那枚通天古镜将整片天光垂泻在太湖水面。

水如玄镜,映出仙岛的模样。随着谢湖生的踏水而行,水面涟漪扩散,仙岛倒影一次次被踩碎,重合。

“洞庭湖谢家谢湖生前来问拳。”

那一声,飞鸟惊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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