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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也没说,骑上战马便向鄂城而去。这时候,鄂鲲才明白,其实他从来都没有真正死过心。

太阳还没有升起,初冬的霜雾依然笼罩着山川河流。凭着对缥缈河雾的特殊熟悉,鄂鲲知道已经到了鄂水南岸的滩头,越过鄂水,便是那永远烙在心头的都城了。正在枯水时节,鄂鲲双腿轻轻一夹,那匹雄骏的战马长嘶一声冲进了河道,片刻之间泅渡过水,沓沓上了碎石沙滩。

鄂鲲一带马缰,在大雾中向西北而来,走得不到一里,又是一条小河流。这是流入鄂水的一条小支流,因其从西北向东南斜向而来,时人呼之为斜水。

斜水入鄂水的谷口,矗立着一片林木苍茫的小山,国人称它为「丹霞顶」。因其一层层山塬叠嶂而上青天,每天早晚峰顶彩霞如冠而得名。

战马不住咴咴打着响鼻,想是连日赶路累了。此时浓雾渐渐消散,鄂鲲下了战马,取下马背上的褡裢,卸下马具鞍辔,将一袋舂碎的豆瓣儿摊开在一块大石上,又将缰绳在马脖子缠好,轻轻拍拍马头道:「火霹雳,这里有草有水有硬料。你随意,好好歇息一番。我也去喝口水。」

一团火焰般的骏马蹭了蹭鄂鲲的胳膊,轻轻嘶鸣一声。鄂鲲拿着水葫芦去山溪处想取水。

苍黄的草木中,一条清澈而隐蔽的溪流叮咚而下,鄂鲲接满水,却见旁边有一条细碎的鹅卵石小道遥遥伸进山塬,道边一方三尺高的原石,刻着四个大字——鲲妘小径。

鄂鲲怔怔地站在石碑前,抚摸着红漆斑驳的大字,心中猛烈地一颤,不禁跌坐在小道中……

「鲲妘?叔妘,是你吗?」鄂鲲喃喃自语,仰望着山塬高处的迷雾,高喊了一句,却无人回应。他定了定神,背起褡裢顺着小道向上攀去。

小道尽头,是一片苍翠松林,出了松林,是靠着塬根掩映在一片竹林中的小院落。青色的石墙爬满了已经枯黄的藤叶,在风雨冲刷中已经变白的两扇小门紧紧地关闭着,除了啁啾鸟鸣,没有鄂鲲想象期盼的那种家园热气,萧瑟幽静得令人心颤。

鄂鲲怔怔地站在院中,打量着面对的四间石板砌成的正屋与左手的厨屋,任枯黄的树叶在脚下飞舞盘旋。这屋子,和当年与叔妘初遇时的那间石舍是何等的布局相似啊!刹那之间,鄂鲲心头酸热,一股热泪夺眶而出。叔妘?她在这里么……

「公子!」

鄂鲲骤然愣怔,猛一回头,却见小院门口,叔妘正站在那里。一身蓝中见黑的布衣,头上一方白丝巾包着乌黑的秀发,背上一个竹背篓,手中一柄细长的药锄,虽是冬日却热汗津津,微黄的脸庞中透出些许红晕。

「叔妘?!」

「公子——」叔妘哭着笑着一声大叫,猛然扑过来紧紧抱住了鄂鲲。

「我就知道,你不是真的弃了我,只是不想拖累我。」鄂鲲微红了脸,抚着妻子的背轻声说道。

「公子不记恨我便好了。」叔妘醒过神来,一把将鄂鲲摁在亭外石墩上,自己一阵风似的飘进厨屋,提来三个陶罐:「凉茶,我进山采药前煮好的。」

说罢径自端起一罐咕咚咚喝了个一干二净,刚放下陶罐,鄂鲲恰端着另一罐等在她手边。叔妘一笑,了不说话,端起陶罐又是咕咚咚喝了个一干二净。鄂鲲眼睛一亮,快步走到廊下拿过褡裢打开:「来,酱牛肉,舂面饼,先吃几个垫补垫补。」

叔妘粲然一笑,毫不推辞,左手拿肉右手拿饼大吃起来,不消片刻,将三个舂面饼三块酱牛肉扫了个干净。鄂鲲看得心中直发酸,他久在军中当然清楚,没有三日以上的空腹劳作或驰驱奔波,决然生不出此等饥渴。妻子孤身一人生活,为了生计如此辛苦,于心何忍?

或许是体察到了鄂鲲的心意,叔妘拿来背篓道

:「我这三日辛苦没白费,公子且看我采了什么宝贝回来?」说着便从背篓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个圆乎乎还沾着泥土的带壳硬物。

「茯苓!」鄂鲲惊喜地叫了一声:「哪里挖的。」

叔妘一指身后:「峰顶上,那棵老松呀,粗得十几个人也未必合抱!公子素有旧疾,原先还要灵芝安神,我寻了多日亦是不得。只得了这个,亦是上上药效也。」

茯苓,医家们说温补安神益脾去湿,老病尤宜。药农,阴阳家和方士,无不将茯苓看作神物一般。说松柏脂油入地千年,才能化为茯苓,茯苓千年化为琥珀。琥珀为丹药神品,茯苓为草药神品,人服可以去百病而延年益寿。特别是各种老疾杂症,茯苓不啻为救补奇药,叔妘在山中奔波三日只为了求取此物,鄂鲲如何不感佩?

「我病已愈,心疾亦平,你不必如此。」鄂鲲低头说道:「你……早知我会经此处归朝?」

「嗯哪,」叔妘点点头:「兰香茜草一崩盘,我就知道鄂侯必会召回你,所以一直在此处等着公子。」

「那……你是否支持我归朝?」鄂鲲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叔妘轻叹一声:「支持又如何,不赞成又如何?你的脾性我清楚,你一定会回去的,无论我赞成与否。」

鄂鲲一阵心虚,不得不承认,叔妘说的是实情。即便曾被国人和父侯误解亏待,即便是不得不与血海深仇的楚国结盟,即便是要与有知遇之恩的周王室为敌……他也得尽全力去挽救故国,这是他的宿命,他无法摆脱。:

「不管有用无用,茯苓夜里我会切片炖汤给公子食用。现下,我先下厨备饭去了。」说罢叔妘转身而去。

晚霞将落时分,叔妘将整治好的饭菜一样样端了出来,几个大陶盆摆满了石案:一大盆羊腿拆骨肉,一大盆豆饭藿羹,一大盆秋葵蒸饼,一大盆卵蒜拌苦菜,一大盆粟米饭团,盆盆堆尖,白生生绿莹莹,黄灿灿热腾腾满满摆了一大案,都是最上口的家常饭食。

羊腿拆骨肉不消说了,加生姜,山葱炖得七八成熟,剥离骨头还带着些许血丝,旁边放一盘盐末儿用来蘸肉,本是从胡人那边传来的主菜吃法。豆饭藿羹,则是在豆瓣粥中加入豆苗嫩叶混煮成碧绿的豆瓣粥。

那秋葵蒸饼,是将落霜后摘下的葵叶撕碎,连同菜汁一起和入舂好的豆面或麦子面,成糊状摊入竹笼蒸出,鲜绿劲软,上口之极。秋葵蒸饼之要,在于所采葵叶须在落霜落露之后。时人谚云:「触露不掐葵,日中不剪韭。」便是说不能在霜雾露水之时采摘秋葵。叔妘午后在园中掐葵,自是正当其时了。

那粟米饭团,是将粟舂光成黄米,蒸成的黄米饭团,金光灿灿米香四溢。苦菜却是田中的一种肥厚野草嫩苗,清苦鲜嫩,开水中一焯,加小蒜山醋拌之,便是爽口凉菜一味。

鄂鲲惊喜地打量着一个个堆尖的大盆,乐得直笑:「嘿嘿嘿,家常饭,美!军营里可是没这份口福。」

叔妘又提来两个酒坛子往石案六一墩:「军营里没有,可鄂宫里却有的是,这是我自己酿的米酒,你先对付着喝吧!」

鄂鲲听出了妻子的揶揄,也不在意,只是淡淡一笑,咕咚咚先饮干一碗:「鄂宫有什么我尚不知,只知眼前这一案酒食才是鲲心之至爱也!」

「既如此,公子可愿长留?」叔妘目光一闪,试探着问道。

「这……」鄂鲲不敢抬头直视那深情款款的目光,只将酒碗一撂,拉过羊腿拆骨肉大吃起来,然后再是秋葵蒸饼,再是粟米饭团,片刻之间将三大盆最结实的主食一扫而光,衣袖一抹笑道:「样样可口!」

明月西沉,霜雾从斜水的河谷里渐渐地弥漫了整个山塬,山风中的寒冷之气也渐渐地重了。鄂鲲放下酒碗饭食

,叔妘收拾了桌案,二人转到寝室,又开始了绵绵的家常话。眼看着霜重雾浓,眼看着红日高升,转眼天亮了。

二人皆知别时已至,更明白此一别便十有八九是永别,一时伤痛四目相对不知所措。恰在此时,遥闻火霹雳一声嘶鸣,山下官道上马蹄急骤!

当鄂鲲再次走进曾经无比熟悉的父侯寝宫之时,心中一闪念浮现的却是妻子叔妘站在山塬上那如望夫石一般的身影……可当鄂侯驭方略显佝偻的身体骤然跃入眼帘之时,鄂鲲心中一震,眼前一黑,勉强撑住才没跌倒。

这才多久,不到两年,他陡然发现父侯往日挺拔高大的身形竟变得有些佝偻,两鬓也添了几许斑白,可父侯……才刚刚四十出头啊!怎么老得如此之快呢?

「鲲儿,回来了?」鄂驭方打量着英挺的儿子,从未有过如此的温和:「黑了,也壮了,看样子,身体也完全恢复了。」

「父侯!」鄂鲲哽咽一声,情不自禁地扑拜在地,还是大放悲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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