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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年前,长安之乱。沈家牵连其中,族中长辈在那场变故中相继故去,沈家不得已逃出长安,远走江南。

家道落魄,飘摇欲坠,在江南老宅也是举步为艰。罪臣之后,谁又敢登门相助,自家远亲也是避之不及。

无钱财维系,柴米油盐这些日常所需,也是紧巴巴,沈家奴仆逃离不少,只有些年长的忠仆无处可去,拼死留在沈家,随沈家自生自灭。

一座破败的宅邸,护着一群落魄的人。

没有长辈,沈万鲸自幼跟大姐长大,长姐如母,在他印象中,大姐就是天上仙子般的存在,无所不能。

春日来临,大姐会帮他扎好风筝,陪他在院中跑上个把时辰,撒欢玩闹,然后歇上半晌,在书房教他识文断字,院中桃花总会落在大姐的书笺上。春雨来时,大姐会带他在院中垒好农田,种上瓜果蔬菜,日子虽苦,但每个时节都有果蔬食用。

夏日多雨,大姐会在屋檐下缝制衣物,自己养蚕,结茧缫丝,纺成丝线,然后织布染色,量体裁衣,四季交替时,沈万鲸都会收到几身大姐新作的衣衫。沈万鲸那时害怕打雷,雷雨天气,总会在大姐怀中撒娇,大姐会在床边整夜陪他。

沈万鲸最喜秋收时节,那时整个院子的人都在忙碌,瓜果蔬菜,从前院菜地搬到后院厨房,堆满菜窖。大姐每日督促的功课在这几日也会松懈,天光大好时候,沈万鲸会在院中陪着大姐腌渍咸菜,江南冬日虽然不冷,但整个冬天,大部分时间,沈家还是依仗咸菜度日。

冬日,大姐会带他上山寻找山珍,捕获野味,世家子弟,除了琴棋书画,弓马骑射也要样样在行。沈家老仆也会被大姐差去山上砍柴、烧炭,添置御寒之物。

江南不会落雪,大姐总会推算长安落雪的时节,独自一人爬上屋檐,望向长安,静坐一整日。

过了两年,直到那人从长安来了扬州,寄养在沈家。

他在屋檐上守着长安时,大姐会在屋檐下看他,然后将满树青梅摘下来做酒。那时起,大姐嘴角总是挂着笑意。

在这座逐渐复苏的宅邸中,男耕女织,有一家人围坐桌前的感觉。

再后来,大姐未出阁便与他私定终身。大姐嫁作他人妇,沈家家主之位自然交由沈万鲸。转眼沈万鲸也到舞象之年,大姐托了许多人,并未为他寻得一门好亲事。婚事一拖再拖,大姐也有了身孕,行动不便,在沈家后院养胎,为他寻媒之事暂且搁置。

大姐有了身孕后,总是胡思乱想,多次央求沈万鲸,若是自己有什么不测,一定要替她守住自己的骨肉。沈万鲸满口应下,大姐的孩子,便是与他最亲的存在,舍身也要护住。

大姐怀胎两月时,梦见死去的爹娘,决意去青云观还愿。烧完香下山时,在山脚捡到一名江湖女子。女子身受重伤,奄奄一息,大姐心疼,将她抬回沈家医治。

那女子伤了头部,伤好之后竟忘记自己是谁,无处可去,大姐担心她出门生死难料,索性将她留在沈家,等记起自己是谁,再决定是否离开。

那女子忘了自己是谁,也全然没了江湖气,自荐照顾沈万鲸的衣食起居。

偌大的沈家,只有沈万鲸与那女子年纪相仿,孤男寡女,最难把持,暗生情愫。

等大姐发现时,两人已珠胎暗结。

那女子已有身孕,不好再大张旗鼓明媒正娶,为保沈家和女子的名节,只能对外称是给大姐孩子买来的奶娘,那女子也不计较。从此两个大肚婆每日在后院晒着暖阳,亲手缝制婴儿穿的衣物鞋子,其乐融融。

直到女子的仇家上门。

那一夜,沈万鲸第一次见到江湖。黑衣人从墙外翻进,寒光掠影。生死界限,就在十步之外。沈万鲸在院中寸步未行,脑海一片空白,眼见黑衣人逼近,大姐在房中喊他,他才回神。

大姐暴露自身,黑衣人瞧见行动不便的大姐,弃了沈万鲸,抬刀砍向大姐。大姐嫁的那人持长剑落在大姐身旁,身形飘逸,满院剑光,黑衣人应声倒地。沈万鲸从不喜夺走大姐的那人,在他舍身护住大姐时,心中终于认定他是大姐的夫君,自己的姐夫。

等姐夫除去黑衣人,本想去查看是否有漏网之鱼。房中大姐因见血受到惊吓,动了胎气,即将临盆,众人慌作一团,没瞧见墙外有一黑衣人逃离。

当夜,大姐撕心裂肺地哭嚎几个时辰,产下一女。院中,姐夫喜极而泣。

众人守着新生的喜悦时,那名江湖女子瞧见院中的尸体,魔怔一般,走上前挑开黑衣人的面纱,瞧见面纱下的脸,女子瞳孔扩张,然后头痛欲裂,跪倒在地,想起以前事,心绪难平,致使周身气血崩坏,胎动早产,诞下一女,女子生产时,一声未吭。

双喜临门,有具尸体在沈家院中显得格外晦气,沈万鲸当夜便让人用破席卷了尸体,丢去乱坟岗,此事也被淡忘。

一月后,两个孩子摆满月酒。沈万鲸特意摆上几桌酒席给两个孩子讨彩头,有面生之人路过沈家,沈家也是夹道欢迎,请来人进门喝一杯满月酒。过了晌午,再无外人,沈家人关上院门,在前院看孩子抓周,大姐的孩子在地上哭闹不止,众人怎么哄都无济于事。

“长安城前来恭送贺礼!”有人破门,两颗带血的头颅被丢进前院。一颗是丢去乱坟岗的那具尸首,另一颗沈万鲸并未见过。

那人一身紫衣,踢碎整扇木门,飘落在院中,俯瞰众人,玩味中带着不屑。

自从那夜黑衣人来,姐夫始终剑不离身,那人踏入院中时,姐夫的剑也横空刺出,剑花凌冽。

姐夫的剑很快,却始终慢那人一步,多次被他闪开。三招之后,姐夫握剑的手被那人生生折断。握剑的手断了,姐夫再换手,依旧是三招,另外一条手也被折断。

那人漫不经心讽刺道:“君子剑,也不过尔尔。”

那人将姐夫踢到在地,踩着他走向大姐怀中的孩子。

沈家人去拦,那人出手,一招殒命。

尸落成河,跟随沈家风雨漂泊多年的奴仆堆满整个步道。沈万鲸心痛欲裂,却不能上前,他身后是大姐和她的孩子,还有江湖女子跟他的骨肉,一步都不能退,这是他身为沈家家主和夫君的职责所在,两个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沈万鲸只拦住那人片刻,便被踢昏过去。待他醒来时,大姐和江湖女子不见踪影,只有两个孩子在襁褓中睡熟,沈万鲸在院中望着无数老仆的尸身,不知所措。

夜里,姐夫在院中醒来,自己接回双手,异常平静,捡起地上那柄长剑,看一眼安然熟睡的两个孩子,没入夜色。

再见到姐夫,已是两年之后,他断了一条腿,歪斜着走进沈家,曾经意气风发的神态,已颓败不堪,他不言语,默默走进院中,跪在地上嘶哑的哭嚎,七日七夜,然后起身一遍一遍地练剑。他握剑的手颤抖不停,几次长剑落在地上,砸出声响,他会望着剑出神,笑着,哭着。

君子有剑在心,心已死,何以再握剑。

后来他发疯似得将大姐垒在院中的田刨开,挖出一人深的坑,将自己埋入坑中,不眠不休。沈万鲸带着大姐的孩子去看他,他眼中才有光,从坑中爬出,对沈万鲸愧疚道:“你大姐回不来了。”

两年前变故,沈家老仆皆已身亡,知晓两个孩子身世的人只剩沈万鲸和姐夫,除了姐夫姓李之外,沈万鲸不知他全名,谁都有秘密,那不知所踪的江湖女子,沈万鲸连她本姓是什么也不知道。多次问过姐夫,姐夫也不知晓她是否还存活于世。

沈万鲸和姐夫白日带娃,夜间在书房挖出一条暗道,用于日后藏身,并在地底开阔一片洞天,引地脉活水,即便在洞中藏上几年,也不忧心饮食。

地底开阔之后,姐夫便住在地底,建一座草庐,休养练剑。

三年之后,姐夫出关,弃剑不用,连本来姓氏也舍弃,更名百晓生,坐上轮椅,辞别沈家,踏入从未涉足的江湖。

沈万鲸去过地底,整块山石满是剑痕,开凿的碎石被姐夫用剑磨平棱角,丢在泉水中央,泉水中一树青梅幼苗在扎根生长。

那树青梅,也种在沈万鲸心中,复苏整个沈家,护住大姐的孩子。

沈万鲸在乱坟岗寻来一具女童尸首,大张旗鼓地发丧,对外称大姐的孩子落水夭折,停灵七日,将那不知名的女童埋入自家祖坟,年年香火供奉。

从此,大姐的孩子成了自己的孩子,取名沈清澜。自己与江湖女子所生的女孩,取名沈梦,并告知沈家后来买入的仆从,她是买来的丫鬟,陪小姐玩闹的。

十年苦楚,在沈万鲸操持掌权之下,沈家从初入江南的风雨飘摇一跃成为江南首富,从门可罗雀到门庭若市,豪掷千金,在姜家求得千丝断魂,布于地底草庐,又广罗天下侠士, 镇守沈家。

沈家将是一座城池,一座长安都无法撼动的地方。

沈万鲸也请人找过那名江湖女子,天南海北撒网地找,却始终寻不见,她就像凭空消失,只留在他脑海之中。

她的牌位无名无字,就摆在草庐,他还欠她一场未完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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