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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馆已经闭馆,苏晚趴在桌面用银针挑着灯花,一脸怨气。老大夫在一旁捧着药典书籍翻阅,顺带泡脚,木盆中是各种陈年药渣,水温正好。

老眼昏花,老大夫看一会药典,就要停下放松片刻,见苏晚坐立不安,轻声道:“丫头,要不今晚就在医馆内住下吧。医馆本就有你的住处,我每日都安排人清扫通风,还特意熏过安神香,绝对没有虫蚁,比天下楼那满是厨房油烟的地方住得舒服多了。”

苏晚不答话,用银针将灯挑得更亮些,灯芯摇晃,在桌面投下一团影子,苏晚用银针戳着灯影,小声骂道:“说话不算话的小人,等我回五味林告诉姑母,到时候让你尝尝被烧火棍追得满山跑的滋味。”

老人都怀旧,老大夫有些心疼桌子,每一针都像戳在心上那么疼,跟着自己许多年的老伙计,随他一同诊治过无数病人,平时自己爱惜得要命,一点磕碰都受不得,连连说道:“天下楼那么多事,他啊许是耽误了,切勿生气,气大伤身,我们学医者讲究心平气和。”

等苏晚放下银针,趴在桌上吐气,老大夫才放心,泡脚水已凉透,老人用脚扯过棉布擦净,将棉布投进木盆中,浸泡剩余的药效。然后盘腿而坐,翻看那本早已熟记于心的药典。

医馆后院有人落下,苏晚耸动鼻尖,在混杂的药味中闻出君不白身上的味道,欣喜片刻,心里还是怨恨他来得晚,拉着脸,重新趴回桌面。

老大夫从书本中探出头,“人都来了,怎么还不高兴。”一边开导,一边扭过脸,朝窗外走近的君不白点头。君不白并肩而行的那一袭红衣,让老大夫轻松的神态略显紧张,从椅子上跳下,鞋也忘了穿,借轻功遁走。

君不白推门进来,迎面而来的是一包银针,犹如天女散花,点点寒光,刺向他身上每处致命穴位。

左手中指食指上下翻飞,接住每一枚银针,按照排列顺序,依次放入棉布包中,扎紧,走向苏晚趴着的桌子。

“你还知道来啊。”苏晚气鼓鼓喊话。

抬头那刻,看见君不白身后的红衣,嚣张气焰瞬间偃旗息鼓,像一只小猫往桌底缩去,歪头自语道:“她怎么在这。”

一物降一物,此时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

君不白窃喜,在苏晚看不见的地方偷笑,还故作镇定,“别躲了,我来接你回去。”

苏晚缩在桌角,抱着桌角不敢松手,声音颤巍巍的,“我,我不,不回去了,这几天,我,我要在这研究药典。”吞咽口水,压制跳动不已的心脏,补充道:“对,我要研究药典,最近都在这住。”

叶仙子蹲在与她目光平齐的地方,一脸寒意质问道:“真不回去了!”

苏晚闭上眼,生怕与她对视,结巴回道:“不回去,不回去,我要研究药典。”

君不白跨坐在木凳上挑衅,“万一到时候你去我娘那告状说我把你一个人扔在医馆不管不顾可怎么办。”

“不会告诉姑母的,你快带她走。”苏晚已经快要哭出来。

“那我们走了,你在这安心住着。”君不白和叶仙子相视一笑,起身朝屋外走。君不白心里明白,叶仙子在,苏晚不会回天下楼的。若是叶仙子走了,今天的事苏晚还会秋后算账,那又如何,至少现在过瘾就行。

二人行至院中,轻功遁走的老大夫赤脚站在一个竹筐上,须发无风自动,一手握着药典,朝叶仙子见礼,“神农谷孙妙手见过叶仙子。”

老大夫刚才只顾得逃,并没看见君不白和叶仙子捉弄苏晚的场面。

叶仙子不理睬,故作清冷,一挥衣袖,飞向屋檐,仰头观望月色。

君不白抱拳,“我替她回礼。”这一礼是回叶仙子的无礼,接着再抱拳,“晚晚那丫头小时候被宠惯了,您老还是多担待些,这几日我要出趟远门,她在医馆还请您多费心。”

孙妙手摆手,示意君不白不必还礼,“叶仙子是天上仙子,这凡间礼数自是不够的,是我庸俗了。至于小丫头,可是我们谷主的掌上明珠,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自然要爱护照拂。”

“晚辈这厢谢过了。”君不白弯腰行礼。

两人寒暄几句,老大夫受不住夜里寒气,光脚飞进屋内。

君不白跃上屋檐,笑叹道:“你这叶仙子的名头还是很唬人的啊。”

红衣回头,灿烂一笑,“人前还得装装样子才行。我可是下一任有情司掌尊,若是不能威慑众人,如何让有情司安稳立于江湖。”

君不白拉过她微凉的手,放在手心中暖热,“辛苦了,回吧,我暖酒给你喝。”

叶仙子歪头一笑,“我们是不是很久没比试了,要不比试一下,看谁先回天下楼,输的人可要受惩罚的。”

话音刚落,一袭红衣化虹而去。

“你这不是耍赖么。”君不白御剑疾行。

夜空中,有红影一道,剑影一行。

孙妙手落在屋内,敲两下桌子,折身去穿鞋子,“出来吧,叶仙子走了。”

苏晚探出头,四处环视一圈,确定没见那袭红衣,才从桌底爬出来,气鼓鼓地去拿桌上包在棉布团中的银针撒气。

孙妙手眼疾手快,抢过棉布团揣入怀中,那张桌子实在不能再遭罪了。

苏晚未得逞,青绿色裙衫散出青绿色烟雾。

孙妙手张嘴,将烟雾吸入嘴中,神农谷中人大都以药草为食,练就百毒不侵体制,这点烟雾,不足为惧,悠悠说道:“静心方能治百病。”

气没撒出去,有孙妙手阻挠,苏晚直奔院中,将气撒在院中堆砌的晾晒草药的木架箩筐上,狠狠踢打一番木架箩筐,等她气消了,才走回自己房中,吹灯睡觉。

孙妙手无可奈何,喊伙计将院中收拾一番,自己去药柜中调配一剂静心安神的药,好让自己夜里睡得安稳些,年纪大了,受不起折腾。

天下楼厨房灶膛的火夜里也不会熄灭,单独留一个小灶,用来煨煮汤品。君不白取两坛仙人醉在灶膛上煨热,走回小院中。

明月住在他的房间,二人只能在苏晚房中将就一晚。

君不白暖酒回来时,叶仙子已经梳洗妥当,脱了鞋袜侧坐在床边。刚才的比试,她略胜一筹,赌注就是输的人给赢的人捏肩。

两坛仙人醉,一坛放在床边,一坛叶仙子独自畅饮。君不白卷起袖管,轻柔捏肩,用的是厨房揉面的手法。

君不白左手的相思扣和叶仙子右手的相思扣一模一样,她就是循着这个找见他在万春楼。

揉捏许久,君不白用衣袖擦拭额头的薄汗,好奇问道:“你这次出关是不是因为百晓生的美人榜。”

叶仙子饮下半坛酒,许久未喝酒,畅快之极,也因君不白捏肩的力道而气血舒畅,面色红润,吐一口气,“一半吧,主要是不想入无我境。”

君不白试探道:“何为不想入无我境?”

叶仙子将酒坛捏在手中,停顿片刻,“可能还没想好,我师父当年入了无我境,再也没走出过金陵。这天下的风景,我想都看上一眼。”

君不白停在半空的手又重新落在叶仙子肩上,隔着衣衫为她松动筋骨,笑道:“等答应百晓生的事结束了,我陪你去江湖走一遭,天下山水看个够。”

叶仙子喝完一坛仙人醉,放下空坛,再启一坛,她酒量极好,这两坛只算润嗓子的量,“若是下次再撞见百晓生,我会再打断他一条腿。”

“放过他吧,怪可怜的。”君不白为生死未卜的百晓生捏一把汗,刚才摔在街上那一下,估计半条命都没了。

苏州城出城的主道上,百晓生端坐在罗青的推车上啃着葱油饼,衣袖有几条划痕,破烂不堪,哑奴在车后推行,一条腿还是瘸着,卖饼的罗青佝偻着身子随在一侧。

行了大半路,罗婆婆开口问道,“庄主,要不找个医馆瞧瞧。”

百晓生大口咬下一口葱油饼,用牙关狠狠地咀嚼,含糊不清地说道:“不用,眼下扬州的事最要紧,去扬州的人安排得如何。”

罗婆婆恭敬答道:“晌午就出发了,各处的暗哨也准备妥当。”

百晓生目光如矩,紧盯长安方向,“希望这次不要出任何纰漏。”下一秒却因咬到舌头而龇牙咧嘴。

罗婆婆连忙从推车中取一罐蜜糖给百晓生暂缓疼痛,“庄主还是去医馆瞧瞧吧,叶仙子可不是随便能招惹地。”

百晓生抱起蜜糖罐子,自信道:“有叶仙子在,这事胜算才高。”

今年的美人榜,百晓生是特意又将叶仙子放在榜首,目的就是为了让她能出关,有天下楼、有情司、顺带神农谷趟入这步棋中,三家都有长生境高手作镇,长安那边也会收敛许多,自然不会率先怀疑归农山庄。

夜色渐浓,三人消失在暮色里。

一夜安睡,天微亮,君不白和叶仙子离开天下楼,御剑前往扬州。临走前给楼万春留下一封密函。

路上无趣,山川在脚下蜿蜒后退,叶仙子先是看一会景色,从君不白腰上解下一坛仙人醉,独自欢饮。不食人间烟火,唯有酒不能离身,出行带了十坛仙人醉,被君不白绑在腰间,临行时他还感慨过张家人一个酒壶走天下的轻便,壶中酒怎么饮都是满溢。

红袖翩跹,眨眼功夫,叶仙子饮完一坛酒,酒坛在手中化作飞灰,随风飘落。君不白又递上一坛,在云端之上饮酒,人间少有,自己也启一坛,陪她饮酒。

十坛酒,君不白饮了三坛,叶仙子喝了七坛,酒喝完,二人也到扬州地界。

在人烟稀少处按下身形,还是被一家出门卖菜的农户瞧见,跪倒在地,直呼仙人临凡。

二人不耽误,借轻功飞入扬州城,入城后先去扬州天下楼等归农山庄的人。

扬州天下楼在城南,城南多富商,人群也密集,二人在屋檐穿梭时,总能看见各家商户的商队,有镖师护送,镖车上“四海”两字最为显眼。

扬州有两样最盛名,美女和美食,美女之首当属江南首富沈万鲸独女沈清澜,美食之首自然是天下楼。

扬州天下楼楼主叫苏铃铛,苏柔的关门弟子,君不白要喊一声大姐的。

二人落在天下楼后院时,苏铃铛正在厨房剁做狮子头的配料,两柄双刀在案板上敲出乐器感觉。

“大姐。”君不白在院中扯着嗓子喊一声。

厨房刀声停下,一身鹅黄色衣裙的女子从厨房探出头,长相在美女如云的扬州算中等,头发用一根竹筷简单挽起,用腰间的棉布围裙擦手,她手腕上系着两枚铃铛,擦手时候玲玲作响。

苏铃铛眉眼弯弯,笑道:“我一听有人喊大姐,就知道是你,你不是在苏州么,怎么到扬州来了。”

说话间也瞧见君不白身旁的叶仙子,本想多看一眼,刚对上叶仙子的眼神,就不自觉往后退去。连忙将君不白扯到一旁,指指叶仙子低声问道:“江湖上都说叶仙子闭关了,怎么跟你一块到扬州来了。”

君不白正要回话,厨房后院敲门声响起。

苏铃铛看眼时辰说道:“应该是送菜的来了。”

苏铃铛摇动手中铃铛,有小学徒从厨房跑出来,小跑到后院门口,将门栓打开。

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汉子肩扛两筐蔬菜进来,蔬菜刚从地里刨出,还带着新鲜的泥巴。汉子步伐轻快,两筐蔬菜轻松扛往厨房。

路过君不白时,被他一把扯过扁担。汉子轻松躲开,一个转身,将扁担抢回手中,两筐青菜平放在地面。君不白刀意脱手,汉子后退几步躲开刀意,头顶的斗笠被劈开,露出一张黝黑沧桑的脸。

“朱三槐。”苏铃铛喊出声。

朱三槐嘿嘿一笑,挠着好些天没洗的头,“我还以为伪装得很到位,没想到一进门就被识破了。”

“你身上的猪屎味太浓了。”君不白指指朱三槐好久没洗的衣裳。

朱三槐抓起衣裳在鼻底闻一闻,并没觉得有啥异味,“这几日干爹的闺女下崽了,我也就跟它们同吃同睡在一块。”

天下奇事很多,朱三槐生在乡下,乡下小孩出生时为了好养活,会认干爹,朱三槐是猪年生人,又姓朱,便认了一头公猪当干爹。朱三槐爹娘早亡之后,跟着干爹相依为命,闯荡江湖也不离身,多少打他干爹主意想吃肉的人,都被他手刃,扔进地里做了肥料。

叶仙子不喜欢这种人多的场合,红袖一挥,飞上三层楼顶,坐在屋檐上打坐。

朱三槐的嘴张到最大,久久不能合上,“那就是叶仙子。”

苏铃铛抬手就是一个板栗敲在他头顶,朱三槐才回神,摸着头顶刚突起的疙瘩哭丧道:“小铃铛,当年苏柔都没这么打过我。”

苏铃铛踹他一脚,“要是我师父在,你这颗脑袋都能当球踢了。”

朱三槐归属归农山庄,他此刻在扬州出现,必然是受了百晓生的授意。君不白开口问道:“是你们庄主让你来传话的?”

朱三槐目光扫过苏铃铛,没回答。

苏铃铛已大概猜出君不白为何会突然来扬州,扬声道:“我厨房还做着狮子头呢,你们聊。”走过君不白时,小声叮嘱道:“少跟归农山庄的人打交道,当年百晓生的一条腿可是被师父打断的,要是被师父知道你跟归农山庄的人往来,小心你的腿。”

厨房又响起剁陷声。

朱三槐一改神态,一脸庄重,从怀中摸出一只灰鸽,递到君不白手中,“庄主密信。”

君不白接过灰鸽,灰鸽在掌心化成几行小字,君不白刚看完,小字也消失不见。

屋檐上,一只黑色蜘蛛爬到叶仙子裙边,被她身上的无形气浪阻挡。

紫衣少女单手攀在檐角,另一只手捏着几盒胭脂,露出艳羡的目光,“叶姐姐还是这么好看。”

“你怎么来扬州了。”叶仙子率先开口,黑色蜘蛛爬向紫衣少女,从她的衣袖一直爬到胭脂盒上,然后开始结网。

紫衣少女笑盈盈说道:“公子让我出来玩的。”

叶仙子迎着阳光起身,俯瞰少女,“姜凡衣入无我境了。”

紫衣少女单手借力,飞上屋檐,黑色蜘蛛趁机躲进她衣袖里,她张开手,让阳光透过缝隙照在自己的双眸上,爽快回道:“嗯,公子入无我境了。我是公子的眼睛,公子让我出来替他看看外面的世界。”

阳光刺眼,紫衣少女低头小声说道,“公子还让我给你带个话,姑奶奶从昆仑山下来了,不日就会抵达金陵,你还是早些入无我境的好。”

少女说完,跳下屋檐,融入熙攘的人群。

叶仙子转过身,凝望院中的君不白,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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