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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晌午,君不白拢袖,扮作游人模样,踩着青石路,慢步走回天下楼。

与此同时,张家酒坊的一车仙人醉快他一步送去天下楼。

苏州街市,温软的语调中,年轻女子和上年纪的妇人一头扎在胭脂铺和绸缎庄,争相斗艳,留下一群干瞪眼的老爷少年,相视一笑,在茶摊酒肆饮茶喝酒,谈论趣闻风雅。

卖糖葫芦的小贩用秸秆捆出巨大的草人,扛在肩上,草人上插满红色诱人的糖葫芦,走街串巷,吆喝不停。晶莹剔透的酸红果,是孩童的最爱,扯着大人衣袖,叫嚷撒娇。

“老公,我要吃糖葫芦。”

墨色衣裙的女娃娃跨坐在玉面书生的肩头,伸手指着糖葫芦命令道。

女娃娃三四岁模样,粉雕玉琢,脸胖乎乎的,像糯米团子,说话时嘴里的两颗小虎牙奶凶凶的。

玉面书生一身儒生打扮,瞧不真切年纪,比年轻书生多几分沉稳,比学堂里的先生少几分威严,肌肤雪白,若是穿上女装,也是惊艳绝伦的那种。

书生捏捏女娃娃垂在他胸前的小脚丫,以示抗议。

“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喊老公。”

女娃娃拍拍书生的头,“可我以前就是这么喊你的啊。”

书生不语,喊住卖糖葫芦的小贩,从袖中摸出铜板一枚,小贩得了钱,赶忙将草人递到女娃娃能够到的地方,女娃娃扶着下巴,挑选片刻,才相中一个满意的,一把抓下来,用小嘴咬上一颗,嘴巴本就小,一颗山楂将嘴巴塞得满当当的,原本糯米团子的脸此刻大了一圈。

书生轻声征求道:“可以走了吧?”

嗯,女娃娃点头,糖葫芦串作马鞭指向远方,双腿晃荡。书生驮着她穿过街巷,留下一众人争辩是不是童养媳的闲话。

君不白小时候也这么驮过苏晚,结果她尿了自己一脖子,从头到脚全是毒,在神农谷医治三年才祛除身上毒性,生怕他再被苏晚折腾,神农谷索性帮他练成万毒不侵的体魄。

出神时候,突然嗅到一股葱香味,很熟悉,循着味找寻过去,在一座茶楼前,找见香味根源。

卖葱油饼的推车,一半黄泥做的灶膛,一半毛竹撑起的用来揉面切葱的案板,灶膛上黢黑的油鏊子上,年前新榨的菜油被灶膛煎熟,头发花白的老妇在鏊子上摊葱油饼,老妇的手不惧油温,双手间隐约能见青玉色,双手在鏊子上快速翻动,葱香味更甚。临了再用去年晾干今年山泉泡好的荷叶包好,别有一番滋味。

“您怎么来苏州了!”君不白迎上前,恭敬又心喜。

老妇露出慈祥神情,从鏊子上捏出煎得金黄的葱油饼,麻利用荷叶包好递给君不白,“尝尝,今年新改的配方。”

葱油饼入口,油酥饼脆,先是油香,接着葱香爆满,最后是面香,多种面粉杂糅,比例正好,最后又一丝荷花香收尾。一张饼下肚,君不白说道:“您这面里大有乾坤啊。”

老妇开怀大笑,没有什么能比天下楼楼主的认可更让人开心的。又捏出几张煎好的饼塞给君不白,让他带给天下楼的旁人尝尝。

老妇递完饼,压低声音,只有他二人能听见,“庄主传话,酉时让你去万春楼,有要事相商。”

“为何选万春楼。”少年瞧向左手的相思扣。秦楼楚馆他不会去,一是他不喜欢,二是她不喜欢。

老妇又开始揉面做饼,“我只是传话的,等你见了庄主亲自问他。”

本想再牢骚几句,老妇专心做饼,他也插不上话,捏着葱油饼回天下楼。

君不白刚走一会,玉面书生驮着女娃娃走进饼摊,刚买的糖葫芦只剩一根竹签,女娃娃又看上葱油饼,命令书生买给他:“老公,我要吃葱油饼。”

老妇听声抬头,看见玉面书生,做饼的手僵住片刻。

“千魔宫右护法,宫心语。”老妇喊出玉面书生的名字,六十年前名动江湖的魔头,却驻颜手术,如他初入江湖那般绝艳。

“老宫,她知道你的名字唉。”女娃娃咯咯地笑着,笑得人毛骨悚然。

玉面书生悠然开口,道出老妇身份,“青玉罗刹罗青,化物境,四十年前江湖高手。”

老妇双手已染成青玉色,佝偻的身躯一点点笔挺起来,蓄势待发。

宫心语神色淡然,在袖中摸索一阵,摸出绣花荷包,“你的化物境赢不了我,今日只是陪宫主逛街,不杀人,葱油饼多少钱一张。”

老妇没回答,心如死灰。原本只有宫心语,或许能侥幸逃命,当他说出宫主两字,老妇便猜出女娃娃的身份,能坐在纵横江湖六十多年的千魔宫右护法宫心语肩头发号施令的人物,唯有魔尊江南,长生境的老怪物。

长生境不死不灭,各有不同,江南这模样,应是返老还童。

女娃娃眼中有光,伸出两根手指,“奶奶,我要两张。”

一声奶奶,老妇心软下来,家中也有这般年龄的晚辈,收敛功法,再回到老态,弯腰做饼。

两张饼,四枚铜钱,宫心语将铜钱依次摆在案板上,多年习惯,他不喜欢别人碰他。

女娃娃一手一张饼,吃得嘴角流油,在宫心语的头发上衣服上蹭掉。女娃娃吃完两张饼,扔掉荷叶,带油的手直接抹在宫心语衣领上。

老妇从没见过这样的宫心语,她记忆中一尘不染的宫心语,杀人前要焚香沐浴,杀人后要换新衣裳。

二人走远,老妇发觉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老妇整理头绪,蹲下身子,伸进推车的暗格中抓出一只灰色鸽子。以手作笔,在鸽子软腹部位凌空写下几行青色小字,写完字,将鸽子抛入空中,灰鸽振翅,在半空消失不见。

街上,女娃娃摆弄宫心语柔软无骨的耳朵,一会捏扁,一会拉长。

随时都要一尘不染,衣衫上的葱油让宫心语浑身难受,“我要去绸庄买身新衣裳。”

女娃娃已经习以为常,“好啊,老宫,你顺便再做一件裙子吧。”

宫心语不解:“你这身不是刚买的么?”

女娃娃蹬腿,让自己坐稳,憋着笑:“不是给我做。”

魔尊江南的恶趣味,带着宫心语穿裙子。

魔尊江南的养子,千魔宫右护法,名动江湖的魔头,一尘不染的宫心语,此刻面如猪肝,童年阴影,挥之不去,求饶道:

“爹,高抬贵手,放过我吧,您的阴阳逆可男可女,我可是货真价实的男人。”

女娃娃一拳锤在宫心语头顶,拳头太小,柔软无力,“我现在是女孩子,你要喊娘才对,小时候给你穿裙子的时候你可欢心了,现在怎么如此嫌弃,不行,今天就要穿。”

宫心语闭嘴不言,驮着江南去姜家绸庄,心中盘算等给自己买了新衣裳,再借口没钱躲过这一劫。

君不白回到天下楼,将老妇给的几张饼交给楼万春,楼万春往怀中揣了一张给杨妈妈带回去,其余的与旁人分食。

等楼万春吃完饼,君不白才将他单独喊到小院,问道:“万春楼有没有什么,人不知道的暗道啊。”

君不白这一问,楼万春会错意,以为他按捺不住,要去寻花问柳,惊恐不已,摆手否定,“没有暗道,没有暗道。”

楼万春心知肚明,若是叶仙子知道是他给领的路,估计明天的太阳是看不见了。稳定心神,吞咽口水,苦口婆心劝到,“楼主,你可千万别犯错,虽然叶仙子现在闭关中,这苏州城有情司的眼线可是大有人在,若是被人瞧见,再添油加醋,传到叶仙子耳中,到时候谁都救不了你啊。”

君不白瞪他一眼,“说什么呢,我是去见百晓生。”

楼万春若有所思,小声嘀咕:“怪不得昨夜她说有贵客来,原来是百晓生。”

昨夜万春楼有贵客,杨妈妈亲迎。

君不白追问:“你知道他住哪里?”

“应该是顶楼。”

“那还好,趁着晚上天色黑,御剑半空就行。”

“楼主要爬窗户进去?”

“不进去,就在窗外说。”

“那就好,男人出门在外还是要守身如玉的好。”

一个常年住在万春楼的人说出这样的话,属实让人疑惑。君不白真想知道杨妈妈私底下都会教楼万春什么。

身上白衣太过扎眼,晚上出门不方便,楼万春提议让君不白去姜家绸庄买一身黑色成衣。

姜家在江南,养蚕织布,绸庄里绫罗绸缎、锦帛粗麻皆有样式,也有做好的成衣。

万春楼每年的新衣裳皆是姜家绸庄定做,楼万春沾了杨妈妈的光,偶尔也能得到几身。自从杨妈妈开始学女红,就再没享过。

时不待人,刚才是慢步走回天下楼,再次出门,君不白直接御剑赶路,一炷香便落在姜家绸庄附近小巷。

收剑,紧走几步,迈进姜家绸庄。

绸庄掌柜是个中年妇人,体态婀娜,胭脂水粉勾画,墨色长发绾成云髻,珠钗点缀,贵气在脸上,妖娆在身上。平日里她只在二楼中盘算账本数目,今日破天荒下到一楼,围着刚才君不白在街头看见的玉面书生。

“客官真是好眼光,这可是今年最流行的云锦,拿来做衣衫,最衬您的身份。”

迎来送往,看人下菜碟,妇人见过很多贵客,在宫心语身上,看到只有长安贵人才能媲美的尊贵。

墨色衣裙的女娃娃在一旁的圆凳上吃蜜饯,身子太小,圆凳上垫了两个蒲团才勉强够到桌上的蜜饯点心,女娃娃一口一个酸梅子,奶声奶气问到,“姐姐,这个能做裙子么?”

被人叫姐姐,妇人喜上眉梢,笑盈盈回话:“当然能做裙子,你想做什么裙子,姐姐帮你选。”

妇人挥手,伙计捧着一本图样递到她手边,“小妹妹,你看看这都是各种衣服样式,喜欢什么就告诉姐姐,姐姐帮你做。”

图样新颖,集合大江南北的款式,每翻一页,女娃娃都会停留片刻,看得出神,攥在手心的酸梅子滚落在地上,咕噜噜滚动,一直滚到君不白脚边才停下。

不能浪费粮食,君不白弯腰,去捡那颗酸梅子。

指尖刚碰见酸梅子,周遭的景色变了模样,不再是绸庄,是一条河,一望无尽的河。

“你就是苏柔的儿子啊。”河水里有玉面书生宫心语的声音,他踩着河水,一步一莲花。

能喊出娘亲的闺名,来势汹涌,应该是仇人,君不白问道:“你是何人!”

右手剑指,便是一柄长剑飞出,势如破竹,长剑穿透宫心语,如撞进海市蜃楼一般,他的身形飘散,又在另一处出现。宫心语身形翻转,几步近身君不白身前,伸手点向眉间。

“当年我爹在天下楼受了你娘的照拂,今日特来还礼。”照拂两字充满杀意,若不是自己当时闭关突破无我境,魔尊也不会在天下楼度过十年烧火生涯,被江湖人耻笑。

河变成了山谷,君不白从云端坠下,风刮着耳膜生疼,御剑缓降。左手的无形刀意已经挥出。

宫心语踩着一只飞鸟掠下,躲开刀意,刀意将湛蓝色苍穹劈开口子,质问道:“你用了刀皇的无形刀意和剑神的张狂剑,苏柔的落花流水呢?”

“我娘没教我,那是我娘做的事,你为何不找她,来找我!”君不白埋怨中,第二刀劈出,随后是数十柄长剑。

第二刀刀意,宫心语没躲,只是伸出两指,夹断刀意,衣袖轻挥悬停长剑,“未入长生境,无法撼动刀皇和剑神。母债子偿,找你也一样。”

君不白心里想骂人。

似乎能听见他心中所想,宫心语欺身上前,再点眉间。

天下楼煮水的厨房,君不白被五花大绑,扔进汤锅中。

宫心语在一旁劈柴,往灶膛里添着干燥木柴,木柴越多,火势也越旺,汤锅渐渐沸腾,烫得君不白在锅里扑腾不已。

“哎,哎,我若是死在这了,我们家那几位可不会放过你的。”打不过,就搬出自家长辈,生死关头,保命要紧。

宫心语又往灶膛添一根木柴,起身,在热锅中洗手。

“两位在我姜家绸庄是否有些放肆了。”年轻又威严的声音。不知从何处长出的丝线切开厨房,整个画面如镜面破碎。

君不白又回到绸庄,还是弯腰捡酸梅子的姿势,但那颗酸梅子已被自己捏进手中。

四处寻找,没有见到玉面书生和女娃娃的身影。

就像一场梦,黄粱一梦。

不远处的小巷,在掌间玩弄蜘蛛的紫衣少女拦住宫心语和江南,少女身后背着两卷云锦。

“这是我家公子给你们的赔礼,此事是我家公子一人所为,并不代表姜家。”

宫心语开门见山问到,“姜凡衣入无我境了。”

少女噘嘴,“公子只是让我来送云锦的,其他的不能跟你说。”

宫心语笑而不语,扭头,失望地看一眼姜家绸庄,只要君不白在姜家绸庄,他就不能再出手,不妨做个顺水人情。

“云锦我收下了,今日只是陪宫主逛街,不问江湖事。”宫心语一挥衣袖,两卷云锦被一股无形气浪托着,飞至两人身旁。

少女作揖,翻上墙头,消失不见。

宫心语驮着江南随后也走进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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