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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日已西斜,小舟悠悠荡到了西岸,却有家仆守在岸边高声道:「禀报家主,玉佩要回来了!」这老仆乃是当年贴多尔夫人手下的陪嫁老奴,不管境况如何,他只叫莽尔古做家主,绝没有第二种称呼。

莽尔古拿下遮脸的荷叶,懵懂抬头,随即大是惊喜:「这么说,他答应了?真是太好了。」

说完,一个轻声飞跃,莽尔古跳上岸上,急急望后院奔去。事情能进行得如此顺当,姬伯颜能答应得如此干脆,实在是颇有些意料之外。现下,有许多的事情要去铺排,封地老军要安排他们入城进宫,王宫那里也得探路,成败在此一举了。

眼看白纱莽尔古的辎车辚辚向宫城驶去,守在巷口的两个黑纱幕离女子这才默然离去。

「谷主,」虽然离开了兰谷,但叔妘依然如此称呼巫隗,「社领为何要助那召伯虎?天下人皆知,一旦他辞相,社领必将取而代之,此时为何要助他脱离险境?若叫他顺顺当当调查出边军降敌真相,社领岂不是又要在他一人之下?」

「师父的深意你不知也。」巫隗停住了匆忙的脚步:「师父与召伯虎是政敌,而非血仇,要的是他的相位权力而不是他的性命。再说,若大周国相果然不明不白死于孤竹王宫,成周八师若不出征难以向天下交代。如此,师父筹谋日久的灭鄂方略将毁于一旦。」

「哦,原来如此。」叔妘点点头:「难怪得朝歌分社得到社领死命,必得护那姬仲文周全,原是为此。」

「你不明白,让召虎调查出表哥之事的真相也是不无好处的。」巫隗忽觉有些心痛:「一可为表哥昭雪,二来……算了,朝局之事,波诡云谲,非我等能探知也。」

次日清晨卯时,果然前日那个迎客吏领着王宫车马仪仗来接召伯虎了。

到得孤竹宫外广场,淡淡晨雾已经消散。孤竹王宫小屋顶的绿色大瓦在初夏的阳光下一片金红灿烂,粗玉大砖铺成的广场上垂柳成行,更兼庭院草地上遍地杨柳,轻盈的柳絮如飘飞的雪花弥漫了宫庭,这片简朴雄峻的宫殿有了几分仙山缥缈的意味。

召伯虎不禁从轺车中霍然站起念诵:「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飞飞霏霏,柳絮如斯!」吟罢一声赞叹:「宫柳同雪,无愧孤竹美景也。」

「召相好诗才!」一阵洪亮的笑声从缥缈的柳絮风雪中传来:「代善迎候召公。」

召伯虎连忙下车遥遥拱手:「国相褒奖,愧不敢当也。」

代善笑着快步迎来:「你我又非头回见,何当如此拘泥?」走到面前握起了召伯虎的右手:「来,你我同行!」二人执手并肩进了宫门。

入殿等候传召之时,不时有一个男子威严的斥责声传入殿外:「时当入夏,母夫人却犯了老寒腿之症,尔等忝为宫医,竟束手无策,宫中养你们何用?」

几个苍老的声音在不断求饶:「大王容禀,太夫人不耐北地极寒,年轻时便落下此症。如今病势日沉,我等无能,自请出宫,还请大王饶我等之罪。」

只听那男子咬牙切齿道:「若非为母夫人积福,定斩下尔等狗头。无能之辈,通通逐出宫去!」

代善略有尴尬之色,低声向召伯虎解释道:「君上事母至孝,可惜太夫人有老寒腿。本来冬日才犯,今年不知怎的,从春到夏,竟病势日沉,渐次下不得榻。寡君日夜忧心,遍访名医求解,依然不见效力,才有公今日所见。」

召伯虎微微一笑:「孤竹王孝心可感天地,或许太夫人之病今日便可有转机。」

代善一愣,似乎一下没明白对方言之所指,遂含糊应道:「但愿如此。」

片刻之后,宫中遥遥传出洪亮的宣呼声:「伯舅携周使晋见——伯舅携周使晋见——伯

舅……」波波相连,连绵不断。召伯虎眉头一皱,继而不禁又笑了。

代善颇有些不悦,微微一瞪眼道:「公在笑什么?」

召伯虎低声道:「六宣大礼,天子之仪,看来孤竹王对我大周可是向往之至。召虎敢不笑颜?」

代善却沉着脸道:「寡君的确讲究多,走,上殿去!」

召伯虎又扯住了代善的大袖不紧不慢说道:「贵君以六宣之礼召我,虎自当以六宣之礼晋见!」说罢,便高呼:「外臣来谒!万寿无疆——」连呼六次,便有一名礼宾官前来导引,代善前行,召伯虎随后,进入了一片肃穆的孤竹王宫大殿。

六宣大礼,乃是周天子接见诸侯的觐礼。周礼规制:与王族同姓的大诸侯通称为「伯父」,同姓小诸侯则通称为「叔父」,异姓大诸侯通称为「伯舅」,异姓小诸侯则统称为「叔舅」。总归起来,无非是宣示君臣血缘之礼法。

诸侯要听宣叩拜,方可进宫。宣呼也有讲究:大诸侯六宣,由天子出令,由殿口的「上摈」第一次宣呼,再由殿门的「承摈」第二次宣呼,殿阶下的「末摈」第三次宣呼,然后的王宫车马广场到宫门的下介,中介,上介依次做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宣呼,直到声浪达于宫门候见的诸侯。这便是西周王族的六宣大礼。

代善非孤竹王族,于是才有「伯舅」的高宣。可他毕竟是北地武人出身,最是蔑视那些腐败朽礼节,哪里知道此中讲究?听在耳中只觉得怪诞累赘,可在召伯虎面前又要维护孤竹君的威名,要拉着他长驱直入。

可召伯虎此番来可是腹有心机,听出此中奥妙之后,为顺当此行,才有了慌忙扯住代善的举动。这就是善邦交人士的急智。诸侯见臣用这六宣大礼本是僭越,可这孤竹君毕竟是周王室化外之盟国,用六宣大礼也可理解为崇慕大周文治,再说召伯虎只是高呼与长揖,并未跪拜,不能算折节。

进得殿门,代善心下恼火,径自从中门昂昂进殿。召伯虎却低头拱手,从右边门轻步进殿,到殿中深深一躬,低头不语。

「伯舅抬头。」殿中浑厚一声,一片嗡嗡共鸣。

召伯虎这才一声高呼:「镐京召虎,奉天子命参见孤竹君。」呼罢抬头,不禁一阵惊愕——玉阶上肃然端坐着一位华服君主,身材高大,一脸蜷曲的连鬓大胡须蓬松到颈下胸前,使那张古铜色大脸竟似神灵一般。更为奇特的是,面前大案上赫然摆着一口裸身长剑,剑尖直指殿左。

「伯舅精通《周礼》,必知本王两几之法度吧?」孤竹君嘭嘭叩着左右两张玉几。

「此为古礼:神位设右几,人位设左几。」

「本王这口裸身左向之长剑,是何礼法?」

召伯虎略略抬头:「外臣揣测,必是指向草原诸戎是也。」

孤竹君突然轰轰大笑:「召穆公果然能臣是也,入座!」

召伯虎坦然入座,面含微笑,俨然礼仪大宴上文质彬彬的君子佳宾,对着孤竹君一拱手道:「既然君上有意平定草原诸戎,虎可助君上一臂之力也。」

孤竹君却冷笑了一声:「天下皆知召穆公乃周室弃臣是也,能有何力助本王?」

召伯虎却并不生气,悠然一笑:「此人云亦云也,天子派遣在下出使为真,待虎回京复命,一切自会大白。君上何须急于一时判定虎是否弃臣呢?」

「哦,那倒要听听公有何高见?」孤竹君一挑眉毛道。

「目下草原形势,东猃狁元气大伤,诸戎似有拱卫无终部为盟主之意。因此东猃狁与无终部恐怕终有一战,而君上若能善用此机,至少可使孤竹获得十年休养生息之机。待羽翼丰满之时,称雄于北地亦非难事。」

孤竹国君的心中盘算开了。其实他

本不是那种强硬的君主,不然外头也不会落下一个「软弱」的名声。可是此番诸戎围城,若不是隗多友及时率军赶来,孤竹几个要亡国灭族。痛定思痛,如今的他总想给自己树立一个强权君主的形象,以慰国人之疑。因此才搞这么个六宣之礼,特别要给外人留下一个强君的印象。

其实,他是心虚的,莫说平定诸戎,那些草原强盗不来找他麻烦就谢天谢地了。因此,召伯虎此言正中其心事,可在面上却不好表现得太高兴,只得皮笑肉不笑地应道:「若召公果然能做到,则真的是北地民众之福也。」

正事谈完,召伯虎举盏呷了一口热茶,以示对主人礼敬的谢意,一拱手笑道:「虎虽奉王命巡北,然却带来一样宝物,或许对太夫人的病情有所裨益。」

孤竹君目光一闪,将信将疑:「召相远在镐京,却能通知母夫人病情,真是不出门亦知千里外之事也。」

「君上切勿多心,此物本是齐侯昔年之贡药。臣临行之前,天子特意赐此海药予虎,只因听说孤竹君事母至孝,倍受感动而已。」

召伯虎说罢一摆手,殿门口的伯颜捧着一个两尺多高的铜匣走了进来。孤竹君微微一笑:「母夫人之病迁延多日,不管有用无用,不妨一试。王使可愿前往母夫人寝宫试药?」

「求之不得也。」

一行人起身往后宫而去。召伯虎与伯颜对视一眼,亦跟在孤竹君与代善的身后踽踽前行。

昨日,召伯虎与伯颜商议完正事,正待归房。伯颜忽然拿出这个铜匣,说这是昨夜那个黑衣蒙面女子所赠之物:「此女自言乃卫侯夫人之贴身女侍,奉公主命赠予神药,以助相爷一臂之力。」

「卫侯夫人?」召伯虎瞬间明白了:「必是要针对孤竹公主,以在卫宫中除去一个劲敌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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