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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姬胡走进了太庙正殿东侧的深邃庭院。厚重的大门隆隆关闭了,从太庙署开来的一队甲士立即铁柱般矗在了庭院四周。

自有王权社稷,君王的沐浴斋戒是最为神圣庄敬的礼仪。因为,君王沐浴斋戒之后要与远去的祖先对话,要接受天地神灵的启示。走进沐浴斋戒的君王,是天塌地陷也不能搅扰的。

然则,姬胡的想法却很简单:找一个清静之地好好想想。方才清醒过来的一瞬间,姬胡恍然醒悟,惶急地匆匆奔走原非梦游,他是被灵魂指引到太庙来的,只有自囚于肃穆静谧的太庙,他才能镇静自己清醒自己。qs

姬胡拒绝了繁琐的沐浴礼程式,吩咐祁仲守在门口不许太庙司礼靠近。走进了浴房,脱去了冠带,躺进了热气蒸腾的硕大热池,靠上了池畔玉枕,姬胡长吁一声闭上了疲惫的双眼,在蒸腾水汽中朦胧睡去了……

披头散发的隗多友嘶吼着挥剑搏杀,淡琥珀色的眸子倏地变得血红,从眼眶底里淌出血来。突然,天地间乌云滚动,隗多友的天月剑发出刺耳的光焰。倏地,他不见了,一只苍鹰闪动着血红的羽毛闪电般从云端飞出,扑进了深不见底的悬崖之下……

「多友大哥——」

一声惊恐的嘶喊,姬胡从热气蒸腾的水雾中霍然跃起。祁仲一脸惊恐地冲了进来:「大王——」

姬胡摆摆手,跨出了热池,走向另一边的大池。祁仲一个箭步抢前,匍匐在地连连叩头:「大王不可!冬日热浴之后,非经两个时辰不能入冷池啊!」

姬胡淡淡一笑,目光中第一次流露一种罕见的柔和:「那你说怎么办?」

祁仲哽咽着一蹿而起:「只要大王不下冷池,祁仲保管大王神清气爽。」

一面说话,一面给赤裸的姬胡包上一方大汗巾,接着窗户大开燎炉移开,清新的风夹着浓郁的松柏香气浩浩入屋,立即清凉一片。才堪堪落汗,祁仲又飞快抱来一床大被包住了姬胡身子,再用汗巾搌去姬胡额头的密麻麻汗珠,又连忙抱来一领貂裘等候在身旁。

姬胡摇摇头:「大被正好,貂裘不用了。」

说罢一裹大被光着脚出了沐浴房,踏着厚厚的红地毡穿过连接甬道,走进了斋戒宫室的起居室。在这间里外三进的斋戒起居房里,姬胡开始了静静的思考。

姬胡是认真从头想起的。

自从先父夷王时代开始,大周对猃狁的战争便是胜多而败少,以至于对草原诸部有了轻慢之心,将他们看做枯木朽珠,而不是看做强敌,应有的谨慎戒惧不期然地轻淡了。

尤其是隗多友的边军组建后,一战而将猃狁一分为二,西猃狁在屠格带领下向西北迁徙,大周北部几无边患。如此情况下,无论是他还是满朝文武,对于北部戎狄之患的轻慢之心都到了极点。以至于都被敌人脆弱的表征所迷惑了。

事实证明,猃狁以及以猃狁为代表的草原诸部在现在乃至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必然是农耕民族的最大劲敌。这种对立不仅是生活方式上,更在于两种文明不可兼容的存在方式上。

如今,数万边军将士已经用血肉之躯证实了这个亘古颠扑不破的道理。

战败的消息传来,震怒的姬胡找不出为自己辩解的理由,甚或在狂乱的爆发中连咒骂的对象也闪现不出。就实说,姬胡没有推诿过错的恶习。

接到卫和的军报,各色闪念轰轰然一团团在姬胡心头炸开,最明亮的一闪是隗多友之败绝非偶然,绝非进兵路径之类的细节所致。既非偶然,那么必然何在?

思绪翻飞,见事极为快捷的姬胡却捕捉不住一个切口,在那一刻,姬胡的心智骤然乱了……此刻退一步想,纵然卫国未遇粮荒,卫和及时出兵策应,又能如何?不足十万的兵

力,素有嫌隙的二人能通力合作,战胜草原诸部的近二十万联军吗?从战场事实看,确实很难。

踽踽独行,悠悠沉思,姬胡的思绪飘向了久远记忆的深处。

是谁曾经说过:「隗多友其人,善奇战,出奇兵,然却不善正战。」对了,是召伯虎在劝谏自己不要将灭鄂这样的正战交予隗多友时说过的。当时,自己不以为然,还以为是隗多友对鄂姞的娘家有所保留,才让召伯虎如此说的。如今看来,召伯虎洞察力非凡啊!

何为善正战?耐心固守而谨慎求战,成则成矣,战法则没有多少值得说道的。然国家大争,为求奇绝而宁可败之,岂不大谬哉!

自兵争问世,战场从来是双方大军为国家而一决胜负的角力场。此间之根本所在,是国家利害之得失,而非一将才华之毁誉。唯其如此,主将能以看似平淡无奇之方略而完胜敌国,宁非大幸哉!

相对于邦国大计所需要的胜利,有否奇绝之战,实不足道也。不如说,奇绝之战因其求奇求绝,而必然具有不确定的风险;平战而胜,则因不求奇绝而唯求战胜,必然具有确定的胜算。

身为最应为国家利害计的君主,是选择确定的胜算,还是选择不确定的风险,岂不明矣!冷静缜密而有兼思之胸襟,善于筹划盘根错节而多有意外变化之总体大战,此乃隗多友之短也。而抛开大决战的深层根基,而过分看重战场谋划之奇绝华彩,此乃如今满朝文武包括自己之短视也。

而目下的大周,正缺这样的一位将才。他在哪里呢?是闭门思过的虢仲,还是尚未老辣的卫和……

至于隗多友的贪功冒进,他勿宁愿相信那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想起两个多月前王宫广场前撞钟的那一幕,他是那样的血脉贲张,怒不可遏,为一媵而动王者雷霆之怒,轻易发兵欲将东猃狁灭国灭族,何其莽撞也?

倏然,他忽然想起一句老话:「匹夫之怒,不过血溅五步;而王者之怒,天下将流血漂橹。」此中真意,他姬胡今日算是明白了。

然则,战败之后,这个烂摊子该怎么收场呢?没有了边军,西猃狁必会谋划回迁,大周西北重新将燃起烽烟;而灭鄂诸般事宜也在铺排当中,开弓没有回头箭啊……姬胡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臣启我王,隗多友不仅丧师辱国,还公然降敌,于孤竹城下招摇过市。此乃对我大周王室的最大侮辱,请大王下诏将隗氏一族押赴镐京刑场,问斩弃市,以正国法。」

专为处置边军兵败事宜的朝会一开始,周公定便沉着脸举笏奏报。的确,大周与猃狁征战百年,虽各有胜负,却还从未出过兵败投降的将领。满朝文武虽碍于召国公的面子没有公然应和周公定之请,然在心里也是暗暗赞成的。

「周公之议,臣反对。」召伯虎朗声转出相案。

朝臣们虽知晓他会偏袒隗多友,但却没有想到素来持理的召相,竟然会在朝堂之上公然袒护,这也太……太明目张胆了些吧?一时人人侧目,议论纷纷。

召伯虎没有理会这些或鄙夷或疑惑的目光,一双清朗的眸子只看定了周公定:「据虎所知,隗子良刁然一身,并无族人。在镐京只有一妻与一尚未出齿之幼子,周公之意,是将此母子二人斩首弃市么?稚子何辜?隗夫人又有何罪?」

周公定毫不相让:「隗多友降敌之时,可曾想过会牵连妻儿?若因稚子之故,而容许此叛逆之后存活世间,我遑遑大周,何面目示与天下?」

「此事境况不明,周公何以信誓旦旦呼断定隗子良有叛国之罪?我且问你,可有一名败兵逃回镐京?五万边军折损,国之重噩,周公不建言朝廷选派重臣前往调查败军成因,反而在这里揪住妇孺不放,是何道理?」

「召相如此说,是何意?

卫侯奏章上讲得分明,隗多友率全部余军投降了东猃狁金兀都,他们已在草原升帐,何来败军逃回镐京?至于调查,自是必要的,但在此之前,必须处置叛国投敌之贼,以儆效尤!」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我才说,此事需慎重,不可轻断!」召伯虎转身向王座深深一躬:「大王,臣请亲赴土长城,调查边军投降之事,定给朝野上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这……」姬胡有些猝不及防:「召相政务繁忙,何需亲赴土长城调查?此事派一能吏去做也就罢了,杀鸡焉用牛刀?」

「大王——」召伯虎一脸慨然,郑重跪下叩首言道:「隗多友乃臣多年故友,深谙其性。臣断然不相信他会投敌叛国,若不能将此事调查个究竟,虎下辈子无法安心为人。何况作为举荐之人,若他真的通敌叛国,虎亦得获连坐之罪。臣请大王恩准!」

「可正因为此,老臣觉得召相更应该避嫌才好哇!」周公定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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