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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不喜异乡曲,不知忆乡几多情。而今自成异乡客,独在异乡独忆乡。

对于那些个从小志在四方不在家的少年郎来说,他们很难懂得父母在,不远游这句话,而就算他们其中偶有几个看见过这句话的,也会用游必有方这个理由来麻痹自己。

而只有等他们离家远了,经历多了,心里憋了一肚子话却无处可说了,他们才会知道故乡的山高水长。

抬头看着和去年一般无二的月光,此时盘坐在溪边的江二狗大抵也是这样的心境。

年前最初出来游历的时候漫不经心,走了经年之久也才感觉只过了十天半月。

而如今全力赶路,只月余就遥遥看见了渝州边界,却还是会觉得归家之日远不可期。

二狗伸手解开了自己身上的包袱,从内取出一个盒子,去时的两个人到了今次归家的时候却有一人躺进了这个狭小的盒子里。

东海之滨,在二狗亲自点燃火堆的时候,他才打心眼里明白了这个老头那里是什么远离俗世的绝世剑仙!他依旧还是一个会老、会病更会死的普通老人。

“师父,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以前总爱叫你死老头的缘故,这才把你给叫死了,可以后,我连叫你死老头的机会都没有了。”

说着说着,在二狗的心底就涌起一股很深的愧疚,因为他以前总是爱把养老送终四个字挂在嘴边。而现在,他还未来得及给他养老,就已经给他送终了。

打开盒子,映入眼帘的就只有那才及盒子一半的骨灰,捧着骨灰的人并没有落泪,他的眼泪大抵是全扔在东海海岸了吧!这些日子里,二狗除了一刻不停的赶路以外,就只是看着这个盒子发呆。

每个人都是如此,在自己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明白可贵,就好比现在的江二狗,他多么希望那个老家伙能重新活过来,站在他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叫他二狗子。

人生有苦难,苦在失去,难于放下…

除了溪边的江二狗以外,在距离溪水二三十丈的树林里,还有一男一女的两道人影站在那里注视着二狗。

“真的不需要去劝劝他嘛。”

说话的是看上去样子憔悴了许多的莫如月,想来在她自己的心里肯定也不好受,江湖人虽然见惯了生死,却不一定真的能放下生死不去挂念,今后在她的脸上或许很难看到以前的容光焕发了。

“不需要,他要是自己走不出来,就让他一辈子安安心心的待着山涧里吧!”

既然女子是莫如月,那男子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除了蔺苍生以外还会有别人吗?

他们两人说完话之后也沉寂下去,此时此景,除了春蝉还在催人断肠以外,就只有蛙声与其相和了,它们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夜里传出去很远很远…

这次回来的路上,二狗没有惊动任何一个熟识的人,既然当初是自己的师父陪自己走出山涧的,那他也要独自陪师父走回来。

等他再次回到他和师父生活了二十年的山涧谷口的时候,他又看到了那块熟悉的青石。

“老头,走!本少侠带你策马扬鞭,叱咤江湖去!”

恍惚中,他好像看到了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其实很想冲过去告诉那个少年别出去了,江湖里也没什么好的,除了身不由己,就连酒都喝得不痛快!

只可惜在他微微凝神之后,一切都消失了,没有什么少年,也没有酒!

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山谷,二狗湿润着眼睛,语气颤抖的轻念叨了一句。

“师父,咱…回家了!”

山涧里的一切都还很熟稔,那个不算大的瀑布也还在自上而下的倾泄,这道瀑布自当初二狗他们初到这里直至他们去年离开,流淌了近二十年都不曾断流,那没理由如今才过去一年时间就大变样了。

可能是心中的记忆太深刻了,二狗一时之间竟是感受不到那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瀑布下方的水潭也没有发生变化,只是没了那贪嘴的师徒二人以后,水潭里的鲤鱼变得多了不少。

除此之外,山涧里唯一发生变化的就是那个倒塌了一半的茅草屋,以前说它是狗窝还有些夸大其词,现在再看,只怕是狗也不愿意在里面呆了。

花了三天的时间,二狗除了把茅草屋恢复原样以外,还在茅草屋外堆起一个孤小坟莹。

按照师父的遗言,二狗来到了茅草屋的东南角,那里堆满了以前他师父让他看他却从没认真看过的书籍。

他以前是很怕读书写字这些东西的,比起无聊的盘膝打坐还要怕,但现在,他决定要好好的把这些书拣起来看看了。

清理完书堆,二狗从角落里挖出来一个木匣,里面除了有一封用火漆密封好的书信之外,就再无他物了。

取出书信,入门的信封上写着六个字:徒弟福余轻启,而看着那六个极丑却熟悉的字体,二狗有些出神,随后就扭头看向了门外那个凄厉的坟头。

二狗拿着书信来到坟墓旁边盘腿坐下,直至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他才拆开了那封早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写好的绝笔信。

“二狗,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师父十有八九已经不在了,不过没关系,为师相信你就算没了师父照样可以活得很洒脱!二狗,为师要告诉你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想着给我报仇,不是不相信你比不过王剑清那个和我一样的糟老头子,而是为师觉得没有必要,这是我王家数百年来积累下的恩怨,现在到了我和王剑清这一代,也该有个了断了,而师父就是那个注定的了断之人!”

看到这里,二狗好像又想起了在东海海边持一剑而不退的倔强老头。

“难道你说的了断,就一定是要你付出生命嘛!”

“二狗,为师接下来要和你说的事,就是你的身世,你本是汴州陇攸郡二流世家姜家之人,可不知因何原因被暗阁出手灭门,带你跑出来的是你的三叔姜子燕,等我到的时候,他已经死在了暗阁鬼枭的手里,为师救你之时身受重伤,所以没能替你杀了那些凶手,直到后来我想替你找出仇家,但又觉得这些事还是你亲自来做才好,所以就放弃了,二狗,若是不高兴师父的做法,你也别怪师父。”

把信读到这个地方,二狗突然捏紧了自己的拳头,他才刚刚经历了丧师之痛,现在又突闻灭门之灾,而且还知道了间接凶手是谁,要说二狗他不想报仇,除非他变成了一根没有感情的木头。

可随后他又想起了还在东海的时候答应过师父在知晓自己的仇恨之后,先要静下心来用木刀砍树三天!

放好书信,他来到了当初被他砍倒的第一百棵树的旁边,找到了那柄当时被他随手丢弃在这里的木刀。

木刀经过一年的风吹雨打已经变得很腐朽了,现在别说用它来砍树,就只是轻轻的在空中挥舞都怕把它弄断了。

二狗轻轻的把它拿起来,朝里面灌输了一丝内力,他能清晰的感受到木刀里面早已干枯的脉络,一如当初他师父那张干枯的脸。

拿着木刀回到原地坐下,他取出师父的信接着刚才的位置看了下去。

“二狗,或许师父不会直接教你提剑了,因为无论是剑义还是剑气或是其他,都要靠你自己去领悟,对于练刀,你也别因此而抵触,师父相信你不管是练刀还是练剑,都会有大出息,都能走出一条独属于你自己的路。二狗,本来话说到这里我是要伸手摸摸你的头的,但想来是没有机会了,那就只有趁现在拿笔的时候想一想好了!”

二狗的眼睛又开始变红了,拿着信的双手也开始轻微的颤抖。

信的最后一部分就是说到二狗的名字了,和当初老人临死之际说的一样,在他心里满是仇恨的时候,他就给二狗取了一个剑仇的名字,可后来逐渐明悟剑道之后,就把剑仇这个名字换成了福余。

姜福余!年年有余福!

信的结尾是在一阵慌乱之中结束的,就像是在写信的过程中被人打扰了一样,从老人的仓促结尾之中就能看得出来他还有许多的话没能说得出口。

可这小小的一张信纸,那里能承载得起老人往后余生的唠叨,他要是愿意说的话,哪怕再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也说不完呐。

看完信的二狗有些后悔,在这山涧里,除了他之外就没人会打扰那个写信的老头了,他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干什么,但当时的他要是知道这个贼兮兮的老头在写信的话,他会一直站在门口不进去,那怕就是站一辈子。

二狗小心翼翼的把信折好放进怀里,除了昆吾刀和那柄他现在还没有资格去提的铜雀剑以外,这就是他师父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山涧里,水潭旁,茅草房里少年郎。少年郎,坐坟旁,坟堆堆里是吾乡…

第二天一早,在坟边枯坐一夜的江二狗拿起那把腐朽的木刀来到一课大树旁边。

抬手!

“啪!”

这一声却不是木刀断裂的声音,而是那棵大树应声而倒。

这一刀的威力很大,不像是现在的二狗能劈出来的,可这大概算是把自师父死后,二狗心里所有的委屈都给发泄了出来。

如果说之前的二狗还有一个家可言的话,那现在的他已经彻彻底底的成为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之人。

接下来的三天里,二狗除了吃饭和休息的时间以外,就全站在那里砍树了,恰如他小时候一模一样,但除了第一刀之外,他接下来的每一刀都没有了最初那一刀的威力。

第三天的最后一刻,他砍倒了回山涧以后的第十八棵树,按照他师父说的话,如果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心里还是没有办法平静下来的话,他就可以出山去报仇了。

拎着木刀喘着粗气,看二狗的样子他似乎并没有能想明白师父为什么不让他去报仇。

“师父,你自己都知道要去担当,难道你就希望你的弟子一辈子窝窝囊囊的待在这个破山涧里嘛!”

二狗的心莫名狠狠的抽搐了一下,他似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想冲出去找仇家报仇了,他甚至还想着有一天要去找那个王剑清重新理论理论,但他到底还是停了下来。

木刀落在一旁,二狗痛苦的跌倒在地,尽管他的指甲已经插进了他的肉里渗出鲜血,可他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疼痛。

“师父,虽然我还是没有明白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报仇,但我知道你让我砍树三天的意思就是不希望我出谷,弟子虽不明白却不相信师父会害自己,弟子只要一日不想明白,就一日不会出谷的!”

“走吧!”

一直紧紧跟随江二狗来到山谷外的两人也看到了这一幕。

而在看到了形如疯魔的江二狗之后,蔺苍生突然对莫如月说到。

“我不放心!”

莫如月看着爬在地上,模样很是痛苦的江二狗摇头说到。

“你还是不了解他们师徒二人,只要刚才那一瞬间江二狗没有冲出来,在他没有真的想明白之前,他就不会出来了。”

蔺苍生说完之后,就不再理会一脸焦急的莫如月,率先抬脚朝谷外走去!因为他相信自己心里的感觉。

“这对师徒,无论是从遭遇还是从命运上来讲,他们都是如此的相似,可同样的,他们也是如此的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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