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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元指着李平胡叫道:“速速起身,与我去见大帅!”

李平胡切下一块股肉扔进嘴里嚼吧,一边爱答不理地斜睨了杨元一眼,淡淡地道:“你是何人?”

杨元刀眉一拧:“我乃沈阳游击杨元!”

李平胡白眼一翻:“好得很,好得很,你还记得自己是谁?那我倒要问问你,你一个沈阳游击,凭什么管老子的闲事?论亲疏,我是大帅亲兵、家丁首领;论职务,我头上也顶着一个辽东总兵标下中军坐营的头衔……你倒是说说看,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杨元大怒:“今日破城之战虽是大帅亲督,但战前点将时大帅将我排在第一,按例便是由我负责!如今你滥杀有功之人,我没有临阵斩你,便已是念及同袍之谊,你倒以为我管不得你?”

李平胡冷笑道:“什么点将不点将的,这些老子不懂,但老子既然出战,在敌营之中杀人,还他娘的能杀错了?你这厮不要耽误我吃肉,再敢啰嗦,我连你一块杀了!”

杨元气得太阳穴直突,大喝一声:“左右,与我拿下!”

“看谁拿谁!”李平胡忽然反手将一块烤熟的股肉朝杨元掷来,顺手操起厚背砍刀,旋身就是一个反斩。

杨元之前在上城墙的时候就被李平胡意外地踹过一脚,知道此人眼中根本没有军纪、人情一说,对他早有防备之心,此刻李平胡一动手,杨元先是左手一挥,挡开那块让他恶心不已的人肉,接着向后猛然撤步,只一眨眼,腰间的雁翎刀不知何时已经掣了出来。

李平胡冷笑道:“只会逃么?”说着毫不留情又是一刀猛劈。

杨元刚才一躲已经到了门口,这一刀如果再往后躲,就有可能被门槛绊倒,但他自忖手里的雁翎刀恐怕分量不够,与李平胡的厚背砍刀硬生生对劈非要吃亏不可,因此仍然不肯硬接,只好矮身向侧面一挪,同时把雁翎刀以右手反手外划。

这一手如果得逞,李平胡又没着重甲,非要开膛破腹不可。但李平胡虽然蛮横,体型却是精瘦一类,灵活得很,再次拧身,砍刀却依旧劈向杨元。

但这一刀还只劈出一半,却又有一把刀伸了出来,硬生生一个侧击,“当”的一声把李平胡的刀给荡开,同时响起一个声音:“李平胡!住手!”

李平胡对这个声音倒似乎颇为熟悉,收刀退后一步,冷冷地道:“祖菩萨,你不好好吃斋念佛,怎么也要找我分几块肉吃么?”

原来这一刀却是祖承训出的。祖承训这人虽是武将,但偏偏信佛,而且信之甚笃,在辽东是出了名的喜欢出钱捐建佛寺庙宇,因此有时被人调侃“祖菩萨”。

祖承训却不答话,只是冷冷地看了李平胡一眼,道:“大帅已经进城了,他这次带来的两个马夫,一个叫努尔哈赤,一个叫舒尔哈齐。”

李平胡冷笑道:“两个毛头小子,战俘降奴而已,你提他们,莫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他二人?”

祖承训轻哼一声,满脸嘲讽:“你除了杀人吃肉,可还有半点人智?觉昌安乃是我大明建州左卫指挥使,你杀了他与其子塔克世,本就已经是戴罪之身,现在又狂言还要杀了努尔哈赤兄弟……

李平胡,你可知建州左卫这些年一直是大帅手里最好用的棋子之一,现在你是想把这颗棋子毁了吗?或者说,你更希望建州左卫从此与大帅反目成仇?”

李平胡冷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屁话,我只知道大帅和我说的是,战场之上只要不是穿着鸳鸯战袍的人,就都能杀。”

祖承训冷笑一声,却懒得再和这没脑子的人多说,看了杨元一眼,招手道:“杨游戎,你随我去见大帅吧。”

祖承训和杨元的关系不好不坏,因为杨元年纪比他略小,职务上面也一直低他一头,譬如如今杨元还是游击,他却是参将,并且很快就要升副总兵了。

但他刚才听了杨元和李平胡一半的对话,对于杨元自认是此次攻城点将里头负责的那一个却十分不满。

大帅这次点将只是分配任务罢了,你倒觉得是大帅特别器重你,甚至把你放在我前面?

其实要换做平时,祖承训可能并不会在意这点小事,但因为他此刻马上要升副总兵,所以反而对这些问题特别在意——理论上来说,曹簠下狱之后,接任副总兵的姚大节、秦得倚乃至于马上要履新的祖承训这三人,出任副总兵的底子都不太硬。

论资历,他们倒也勉强足够,但论家丁数量,却都不太行,之所以能够上位,不过是因为李成梁的支持罢了,因此祖承训没法不敏感。

祖承训是李成梁身边的亲近将领,跟杨元这个外任沈阳游击将军的家伙不同,所以他要带杨元走,李平胡却是不拦,只是阴笑一声,自顾自走回去吃肉了。

祖承训和杨元看得都是一阵恶心,两人一齐出了门,去寻李成梁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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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李成梁早早的下令班师,众将都有些错愕。

打仗这种事大家都是老手了,如果是打蒙古人,打赢之后尽早班师,那是有道理的,但打女真人却不同,一般来说打完并不算完,接下来还要狠狠搜刮一番,才算对得起弟兄们辛苦卖力。

这是因为蒙古人速度快,打完这一茬,说不定很快会有另一茬前来报仇,所以得赶紧走人,以免被蒙古人轮番打击,搞出车轮战来,因此坐实已有战果最为重要。

而女真人都有城(寨也算),有城就有积蓄可以搜刮抢掠,而且女真人内部矛盾重重,一般不太会有援兵,甚至就算有,救援也及时不到哪去,大可以先赚上一笔再走不迟。

但这次李成梁却不想多耽搁,只想赶紧收兵回去。

除了高务实在辽南打出一场大胜远远出乎他的意料,导致他有很多事必须赶紧回去处理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昨天觉昌安和塔克世的死让李成梁既恼火又头疼,李成梁不想在女真人的地盘上节外生枝。

然而他不想找麻烦,麻烦却要找他,就在诸将询问为何要急于班师的时候,有传令兵前来通报,说努尔哈赤、舒尔哈齐兄弟在府门口痛哭,并口口声声说要求见宁远伯。

李成梁当然不怕这两兄弟,就算这二位已经二十出头,在他眼里也不过两个小屁孩子罢了,又是女真人,值得什么?

但问题是昨天的事李成梁并不占理,先前发动攻城本就是无视了觉昌安和塔克世二人的安危,后来他父子二人被杀,动手的偏偏又是李成梁的亲卫头子之一,更糟糕的是李成梁还并不愿意处置李平胡。

李成梁是非常能够区分自己人和外人的,家丁是赖以功成名就的根本,而家丁要如何团结呢?除了优渥厚待、大方给赏之外,还要让他们觉得:只要我跟着大帅,就谁都不怕!

这种做法可能导致家丁为非作歹,这一点李成梁是知道的,但他认为问题不大:大明缺的不是良民,而是能打仗的勇士,只要你能打仗,肯帮我打仗,其他事就都好说。

李平胡不仅是家丁,且是头目之一,又极其能打,这岂是李成梁轻易更动的人?

再说,觉昌安、塔克世虽然早就投了他,但建州左卫实力又不强,他们二人在李成梁手底下也没什么大用,这次攻灭了建州右卫最强的阿台之后,觉昌安父子的作用更小,所以……死了也就死了,难道还要让李平胡去抵命不成?

不过,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二人总是拦路哭诉却也不是事,搞得好像他李总戎处事不公一般,太烦人了,得找个理由打发了才行。

李成梁想到这里,皱着眉头迟迟不肯开口。

祖承训一看,觉得机会来了,出言问道:“大帅可是担心努尔哈赤兄弟不知好歹,四下乱传谣言,诿过于大帅?”

李成梁看了他一眼,道:“我之所为,自有公论,任他去说却也无妨,只是他兄弟二人现在失却父、祖,也是一族之长了,若是从此认定我大明弃他,将来恐要生事,徒惹麻烦。”

李平胡在一边道:“那就一并杀了好了,落得个干干净净。”

杨元怒道:“你还有脸说话?”

祖承训也皱起眉,不悦道:“杀他二人容易,可那建州左卫,咱们莫不是要一并杀光吗?”

李平胡还要说话,谁知李成梁把脸一板,瞪了他一眼:“闭嘴。”

要是别人,李平胡不怕,但李成梁一开口他倒还真老实了,当下闭嘴,不再多言。

祖承训则接口道:“大帅,努尔哈赤他们一家,虽然名义上是建州左卫指挥使,但其实实力早就败落了,现在建州左卫内部也是一团乱麻,就算让他回去由怨生恨,短期内也不可能敢对咱们如何,只是这样一来,总归影响大帅的声威……”

李成梁淡淡地道:“伟绩,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

祖承训忙道:“是,末将就是觉得,这次的误会还是有必要解开的,不是因为担心建州左卫如何如何,而是以免损害大帅的声誉。”

“怎么解开这个误会呢?”李成梁把“误会”二字特意说得略重了一些。

祖承训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肯定了“误会”这个词,也就是在暗示自己,要把“误会”给坐实了。

这可真巧,祖承训原本打算献的策,就是在“误会”二字上做文章。

“原本这件事就是一场误会。”祖承训言之凿凿地道:“要不是布库录急着做忠臣,而且一直嫌弃觉昌安父子这内应干得糟糕,始终不能打开城门,咱们怎么会临时发动总攻?”

“布库录?”李成梁若有所思的念了一下。

布库录,姓佟佳,全名佟佳·布库录,不过这个名字在后世毫无名气,此人更出名的是他的绰号,叫做“尼堪外兰”。

尼堪外兰这个词为满语“nikanwailan”的音译。nikan满语意为汉人、南人或南蛮;wailan是汉语“外郎”的音译,而外郎转成现代汉语则是秘书、通事、侍从的意思。因此,尼堪外兰这个绰号,大致意思就是“汉人秘书”或者“汉语侍从”之类。

[注:史书中对此人的记载几乎全是“尼堪外兰”,并未提到他的本名。但在上世纪90年代,满族佟佳氏家谱受到史学界重视,根据佟佳氏家谱记载,尼堪外兰姓佟佳氏,本名布库录,现在这一说法正在为学术界广泛接受。]

祖承训肯定地道:“没错,就是布库录。”

李成梁略微思索了一下,略微迟疑道:“布库录对我大明还是很忠心的……”

“没错,但正是因为他忠心……”祖承训道:“反正这家伙嘴碎,得罪的人也够多了,不怕再多努尔哈赤兄弟。”

祖承训这样一说,倒是让李成梁忍不住笑了笑,道:“这厮的确嘴碎。”然后点点头,道:“那就这样吧,告诉布库录,就说本帅说了,这次他催着本帅一举破城,现在看来的确建议有功,我会记着他的功劳,到时候再给他一些敕书,顺便夸夸他。”

祖承训笑道:“大帅英明。”

此时的布库录或者说尼堪外兰还不知道,在另一个历史中,他被当时不敢找大明报仇的努尔哈赤当成了出气筒,这一次明明没他什么事了,居然还是逃不掉这个宿命。

时也,命也。

原历史上,尼堪外兰之所以被努尔哈赤诿过,是因为他在觉昌安等人还在城内的时候,由于挨了李成梁的批评,不得不跑到古勒寨城下许诺,说只要你们杀了阿台,打开城门放大明天兵进城,杀阿台的可以做城主,其他人都可以平安无事。

结果当时古勒寨里的人本来就被李成梁的大军吓懵了,一听尼堪外兰的保证,立刻杀了阿台出降。谁知道李成梁根本不理会尼堪外兰的保证,进城一顿乱杀,觉昌安、塔克世二人死于城中。

要说起来,这家伙的确是冤枉。说他依附明朝吧,那时候大大小小的女真部落绝大多数都依附明朝,就好比努尔哈赤的爷爷和老爸不也都依附明朝吗?所以李成梁出兵,他带个路什么的完全正常。

说他食言、诓骗古勒城的百姓吧,这一说法也不能成立。因为尼堪外兰只是在门口许了下愿,实际上抉择权在李成梁手里。

李成梁可以遵循尼堪外兰的承诺,也可以放手屠城,无论李成梁做何种选择,尼堪外兰其实都无法左右。而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在尼堪外兰老兄许诺的时候,心里很可能真是想要一个这样的结果,至少应该不会想到开城后要把里面的老少全杀光。

食言的,是让他去说降的李成梁而已,尼堪外兰背这个锅,有些像郦食其之死。

这一次没轮到他去城下招降,但也许是历史的惯性,这个锅居然还是准确无误的找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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