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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往常的习惯,高务实是在宫里用过午饭再回到高拱的大学士府,这一点今日倒也没有例外,只是到家的时间比平时迟了半个时辰。

他才刚到家,便有高拱的内府管事恭恭敬敬地上前报告,说老爷已经回来一会儿了,并且吩咐下面,大少爷回来之后立刻去见他。

高务实面色不变地点了点头,但脚下丝毫不敢怠慢,立刻赶去高拱的书房。书房的房门开着,里头却安静得很,高务实左右打量了一眼,见院子里一个下人都没有,心中不觉一动。

高务实站在大开的门口,仍然伸手敲了敲门,同时开口道:“三伯,我回来了。”

“进来吧。”高拱的声音立刻在屏风后响起。

高务实走进房,绕过桦木屏风,便看见高拱并没有如平时一般端坐在书案前工作或者写作,却是书架边的太师椅上半躺着。不过,他的眼睛是睁开着的,而且目光炯炯,显然并不是在休息。

“三伯?”高务实试探着叫了他一声。

高拱没有坐直身子,只是随手一指,道:“坐下说话,茶也有,不过应该冷了。”

“冷了好,这天太热了,还是喝冷的舒服。”高务实笑了笑,一点也不见外地道:“其实我还恨不得吧这茶再处理处理了才喝,比如放在冰窖里冻一冻。”

高拱斜睨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哼,我知道你那见心斋扩建了不少,单论冰窖的规模都快赶上成国公府的冰窖了,我却不如你会生发,只能守着这点俸禄过日子。你要是觉得清苦,大可以去见心斋住,反正现在郭东野住在那儿,我也不担心你放松了学业。”

高务实知道高拱只是调侃,哈哈一笑:“三伯要是想用冰,吩咐一声就是。或者……侄儿帮三伯物色一处宅府,也免得堂堂大明元辅蜗居在这么一处小院里。”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高拱摆了摆手:“我住什么地方不重要,反正也不是在乎享乐的人,不过你刚才说宅府,倒让我想起一件事来。”

“哦?三伯所言何事?”

高拱想了想,道:“当初张太岳初入内阁,便换了一所大学士府,我记得那处宅子甚是阔气,打理得也精致,价格应该颇为不菲……我就奇了怪了,当初他和我在裕邸为王佐官时曾和我说过,他家里境况很是一般,后来咱们做了翰林官儿,清贵固然有余,但翰林官是出了名的穷官,用度依然吃紧……”

高务实微微笑道:“三伯是奇怪,他哪来的银子买下那所现在的张大学士府?”

“我确实怀疑。”高拱不仅没有遮掩,反而还加大了声量,人也坐直起来,凝神盯着高务实道:“我知道以他当时身份,在家乡多少能有些人投献,可那总有个限度,一年能凑个几百两银子也就差不多了,了不起我算他一千两好了……他为官也就十余年,家里也没有做别的营生,光靠投献的抽成,够买下那所宅子吗?”

高务实微微皱眉,他知道高拱这是以己度人了,以为张家名下的投献也就跟高家在河南差不多。可事实上,张居正本人跟高拱一样,没有接受别人的投献——但这不代表张家没有。

张家不仅有,而且大有特有:张居正的老爹张文明接受的投献,至少以万亩计算。

当然了,高拱的算法从结论上来说倒是问题不大,因为田地投献,最终他张家拿到手的银子其实也不算很多,至少不足以支撑张居正买下那所现如今的张大学士府——除非他家的钱什么别的都没做,光买这所宅府了。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张家现在可是乡中豪富,尤其是隆庆朝之后,张家在家乡的财富完全是滚雪球一般,日渐膨胀。

“这所宅府的来历,三伯应该知晓,我就不多说了,那位前工部侍郎致仕之时把这处宅子转卖给了张阁老,这也是京中新老官员常见的做法,只不过……”高务实抿了抿嘴。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这所宅子的价格有些问题。据侄儿了解,这宅邸当初估价应该是在九万两左右,十万两也可能卖掉,反正若是八万两,那是一准不愁卖的。”

高拱皱起眉头:“张居正花了多少?”

高务实一听高拱开始直呼张居正之名,就知道三伯已经开始动怒了,但他仍然一脸平静的回答道:“两万两。”

“呵呵……”高拱嘴上笑着,面色却是一片铁青:“张阁老的面子可真够值钱的。”

那是自然,他什么事都没做,光靠面子就直接赚了七八万两,还不算值钱么?

“那位少司空(工部侍郎俗称),又为何要给张居正这么大的面子啊?”高拱冷冷地道:“听说他是苏州府人,也算上是徐华亭的乡党,再加上又已致仕,何必如此厚施于张居正?”

按理说高务实显然不应该知道这些“旧事”,但意外的是高拱就这么问了,高务实偏偏也毫不犹豫地回答了:“那位少司空在工部任上挪了一笔河工银子,运作了一番,然后嘛……反正四十七万两的河工拨银,最后河总衙门真正到手的,只有十九万两多一点,连二十万都没给凑齐。”

高拱脸色更差了,两手抓住太师椅的扶手,青筋凸起,好半晌才压住怒气,问道:“还有么?”

高务实耸了耸肩:“有呢,这位少司空在上任工部侍郎之前,还干过一任山东都转运盐使……别的事情,由于时间太久,侄儿也没搞清楚,但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

“什么事?”

“我三舅张历盘公(注:即张四维三弟张四教,别号历盘。高务实因是晚辈,不能直呼其名),曾被他索银十五万两。据三舅说,如果不给钱,他便要以长芦盐场‘或涉隐产’之名义,暂停长芦盐场之生产,直到‘水落石出’。”

高拱气得一拍扶手:“无法无天!都是些个硕鼠!巨蠹!”

他高阁老又不是第一天当官,当然知道高务实说的这档子事是个什么套路:我先随便找个茬,说你长芦盐场涉嫌违法,然后停业待查——查多久我哪知道?反正慢慢查,细细查,为了朝廷,为了正义,我一定查个水落石出,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至于你长芦盐场的损失,哎呀,那都是没办法的事嘛!

不比高拱的愤怒,高务实面色平静得很,仿佛那十五万两银子不是他舅舅家给出去的一样。

“你怎么不说话?”高拱也发现高务实神态不正常。

“无话可说。”高务实一摊手,道:“记得此前,侄儿与三伯曾经谈到过盐商的‘成本’问题。当时侄儿就说,盐商或许赚钱很快,或许奢侈之极,但有很多时候,他们的‘成本’也是巨大的,奢侈也未必真是其本性本心。”

高拱不说话了,他一直对盐商的巨富颇为不满,只是要动起来实在太难,才至今没有动作。当然,也不排除因为有张四维这层关系,导致他始终找不出一个好的处理方法。

摇了摇头,高拱决定先把这个问题放在一边,道:“陈洪今天上午亲自来内阁送朱批,然后拜见了我……你不妨猜猜看,他想做什么?”

高务实笑了笑:“不用猜了,他刚才也找了侄儿我。”

“哦?”高拱面色一动:“说了什么?”

“大概和他与三伯所说的是同一件事——他准备向皇上推荐郭先生,起复先生。”

高拱微微一眯眼:“你怎么看他这么做的用意?”

高务实露出一抹笑,嘴角却挂着嘲讽:“他发现自己身处险境,犹如走在独木桥上,往左看是云山雾罩,往右看也是云山雾罩,哪边都有可能是悬崖……可是,若再不决定左右,那独木桥却偏偏晃了起来,眼瞅着就要塌了。”

高拱听罢,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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