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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外,往生川。

这是草原真正的腹地所在,草原人口口相传这里是将人死后的魂接引上天的地方,是草原诸部族心中的圣地,故而这片水草丰美的川上并未有定居下来搭帐篷的牧民。往生川中有一片湖,诸部族的神巫们每年在这湖边烹羊宰牛,向上天祭祀血牲,虔诚祷告来年草原上依旧能生出供养牛羊的水草。

然而神巫们的祷告在这几年失去了效用,天像是遗忘了草原上还有这些子民存在,年复一年将干旱与死亡抛洒向草原。台岌格部的神巫在这片往生川上最后一次向上天献祭的是自己的性命,自此,往生川内再无人祭祀。对草原人没有用的天,和一只啃不动绵羊蹄子也没什么区别。

这样的时节便是往生川上也没有多少生气,随着诸部大军南下的步伐,各部族所属牧民与奴隶也跟着迁徙下去,反正他们大多牛羊所剩无几,留在草原上未必能接着活下去,不如随大军南下谋求一线生机。

不过也有流浪的牧民未曾跟随草原部族联军的脚步南下,这些多是一家或是区区几十人的流浪牧民,连草原上的流寇都看不起这些牧民那丁点的可怜财富,唯有处境堪忧小部族才会拉拢这些牧民壮大队伍,才能避免被大部族吞并。

往生川在流浪牧民眼中是极好的越冬所在,而今这处圣地被那些大部族的神巫被弃置,牧民们便陆陆续续来到往生川。川中湖又是方圆百里内唯一的水源,时常有走兽来饮水,猎人们在湖边蹲守一夜往往能收获颇丰,是这些草原上的穷苦人少有能敞开肚皮吃肉的时候。

三个猎人已经在一处背风口蹲了大半夜,眼看东方既白,所获不过两只野兔,年轻的猎人不免有些沉不住气:

“等,等,黄羊还能自己送上来?”他小声地嘀咕,“等了一夜,才有两只野兔,怎么和阿妈交代。”

近旁两个年长的猎手要稳重许多,都在时不时试试手中弓弦,以防被冻硬张不开弓,“好的猎手一个晚上等不到猎物也不会气馁,不等黄羊过来,难道用你两条腿去撵?”

“阿爸和阿叔就知道说笑,那两只兔还是我射的。”年轻猎人闷闷地生着气,从生黄羊皮缝制的箭囊中取出一支野蒿箭来搭在鹿肠子做的弓弦上,“再等下去天都亮了,哪里还等得到扛黄羊回去的时候。”

“既然今天等不到黄羊,那就是天在说现在不是打猎的好时候。”年老的两个猎人都是年轻猎人的长辈,一人拎起一只野兔打着哈欠预备起身走人,“等不到黄羊来喝水,不如回去睡一觉,醒来吃兔肉。”

年轻的猎人固执地守在拿出背风口后,两个长辈一人拎只兔子先回帐篷内睡一觉,对于年老草原人来说这样的天气在帐篷外蹲守一夜不是轻松的事,他们都急欲拖着疲惫身子回帐篷内休憩。

背风口年轻猎人拧了一把脸蛋强着自己不睡过去,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跟那两名长辈一道回帐篷去,可两只野兔尚不够他们出来打猎三人吃的东西,想到回去以后阿妈那双眼睛里的欣慰和那双粗糙的手,他觉得再接着等到天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年轻猎人也等了相当长的时间,眼看天大亮了,还是没有走兽来到他弓箭的射程内。

看来阿妈今天免不了要失望了,年轻猎人满脸沮丧正要从背风口起身,忽的听到什么动静,将脸贴到地上,是马蹄的声音!

年轻猎人心中下了定论,是草原上成群结队的野马要跑到湖边来饮水,这是绝好的机会,只要是能张弓的人都至少能射死一匹,不过要当心领头的马王带着马群冲过来践踏,没有经验的猎人很容易就被马群踏成一滩模糊的血肉。

他拈弓搭箭,在背风口半隐着身子,这样马群不走到极尽处断然看不见他。对自己箭术相当自信的年轻猎人脑袋里已经想着他赶回去带着阿妈来割马肉回去时他们脸上的喜悦。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动静大到他不用趴伏再地上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倏地他年轻猎人已是醒悟过来,如此大的声响绝不是野马群能发出的,这是大队骑军行军的声音!

可草原上有这样规模骑军的部族不是都南下去那个叫尧的地方抢东西去了?年轻猎人费解地想,不过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太大关系,虽然凭借他的箭术到大部族贵族的帐下当个武士不难,但不论是骑马还是挥刀都不是他所长。

他又重新回到背风口,在那些大部族贵族们看来他们这些流浪牧民和卑贱的奴隶也没有多少区别,随手就顺带便杀了也不会有什么情绪。

年轻猎人谨慎地探出半个脑袋去看那支骑军的踪影,几千人的骑军在草原上也不是那个部族能够轻易拿出的,更何况是部族联军南下的时候草原上怎还会有这样一支骑军?

那支骑军没有打旗号,人马都风尘仆仆,像是赶了很远很远的路。

披坚执锐的骑卒们映入年轻猎人的眼帘,让他不得不意识到这样的甲胄和兵刃绝不是草原上任何一个部族所能有的装备时,这支千人骑队先行的斥候已经发现了藏匿在背风处的他,十余骑包抄过来,让他没有任何一分逃脱的机会。

“不过是个草原上流浪牧民的猎人,这里是往生川,蛮人不会奢侈到在这个地方浪费斥候。”这支骑军中为首的人物哭笑不得看着手下抓来的这个年轻蛮人,“还不快放人?”

斥候们松开了锁紧他的臂膀,这个年轻猎人当即便跪伏在地上拼命磕头,嘴里叽咕着他们听不懂的话,像是在乞求什么。

马背上这支骑军的领兵将军提起自己的骑枪带马上前几步,一枪杆子敲在这蛮人的背上,后者哇地一声怪叫,便转身没命地跑。

身旁有人张弓欲射,却被他止住了,“蛮人在晋州杀我们的百姓,你杀蛮人的牧民,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将军,放任这个蛮人回去,只怕回留下祸患。”

“连马匹都没有的流浪牧民,就算有心和这支骑军为难又如何?你们手中的枪矛弓箭难道是纸糊的?”马背上的将军深吸一口气而后说道,“行军打仗,有所为,亦有所不为!若是不管不顾任由杀戮泛滥,那和畜生又有何区别!”

他接管这支骑军已经很久了,最不希望地就是这些人最后在战场上沉沦成野兽一样的东西。

“凿冰取水!给马饮水洗刷马鼻填饱肚皮!一刻光阴后上路!”

一声令下,数千人的骑军皆是有条不紊下马,在湖面上凿出一个个孔洞来取水

这里是往生川,草原腹地所在,他们并没有埋锅造饭,几人就地烧起一锅水来,把随身的锅盔饼子泡软和了囫囵吞下肚,而后检查坐骑四蹄有无损伤,鞍鞯马肚带是否还好着,鞘中刀可还锋利,自己的弓可还能射出杀人的箭。

他们是全晋州骑军乃至整个大尧骑军的骄傲,马蹄所向,兵锋所指,让草原的蛮子也知道大尧也有这样所向披靡的骑军!

苏孝恭摘下头盔,近旁的参将望着他乌发中夹杂的银丝有些辛酸。

曾几何时,将军来到咱们这支骑军的时候英挺得像是个年轻人,而今头发也白了小半。

他放下端着的饭食在旁边,悄声提醒道,“将军,该用早饭了。”

日行四百里的急行军已全然不顾惜人力马力,更何况这样的行军已经持续两日,每日累死在半途上的马匹便有半百之数,纵使有一人双马这样在大尧堪称绝无仅有的奢侈配置,也难保要冲阵时他们是否还有充裕的马匹。

置若罔闻的苏孝恭想起自己临出晋州前和晋州将军宋之问的那场密谈,后者问他,留在晋州与蛮人斡旋与放任他率军出走晋州在大尧和草原绕上一个天大的圈相比,哪个更加有利于晋州战局时,他坦然答道:

“这支骑军留在晋州,末将至少敢担保每一名骑卒都至少能换掉蛮人骑军两人,但若是按照晋州城防如此情形,并圆城以北城池就算坚壁清野,陷落也仅是时候早晚而已,不如容末将带这些大好儿郎走一遭北地,从背后狠狠捅蛮人一枪。”

苏孝恭在那张舆地图上画出了几乎横贯大半张图的一条弧线,几千里的路程,太远的路,太多的变数,但倘若成功....

“那晋州战事胜败转机,不过须臾。”

这是他苏孝恭的自信,更是那支骑军的自信。

宋之问把自己锁在屋内三天三夜,出来后答应了他的提议。

而后这支骑军悄然拔营取道临近州郡北上,隐没在茫茫草原中,而后辗转千里,终至往生川。

“你有多大的把握?”

“未战不虑败。”苏孝恭这么回答宋之问的质询。

若败,唯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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